她一直那么小心照顾的蝴蝶兰,枯了?
他咀嚼著这消息,虽然她声调毫无起伏,表情也没变化,他却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变重了,沉沉地压在心头。
“知道你要订婚那几天,我很彷徨,每天魂不守舍的,连兰花都忘了照顾,等我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那盆蝴蝶兰已经枯了。那盆花……是治平留给我的。”
“就是你前未婚夫?”他哑声问。
她点头,眼睫如一对受惊的羽翼,轻颤著。“那时候,他坚持要养一盆蝴蝶兰,我问他什么不好养,偏偏养这么娇弱的花?他说,如果连蝴蝶兰都能好好活著,他没有理由活不下去……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你才继续养这盆蝴蝶兰,因为在他去世之后,你也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对吗?”他轻轻地问,却问进她心坎里。
她紧拽住被单。“只要是我爱的人,最后都会离开……我不打算爱上治平的,他是病人,我是护士,我们应该保持医病的关系就好,但他的前女友因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他很难过,我只是想安慰他,没想到……”
“你爱上了他。”他沙哑地接口。
“对,我爱上他了。”她嗓音发颤。“他失去了女友,我也失去母亲,我们都很寂寞,他能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然后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完了,我怎么又爱上人了?而且,还是一个癌末病人。”
明知对方迟早会离开,却还是爱上了,那是多么甜美又多么无望的爱情。
叶圣恩出神地听著,他能感觉到她不为人知的心痛,而他,也跟著强烈痛楚。
“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了,不要再把心放在谁身上,会碎的、会痛的,爸爸、妈妈、治平、文成,他们一个个都离开我了……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我不会再那么笨了,不会傻到再去爱谁,可偏偏我又遇上了你。”
她扬起眸,迷离的眼潭,却是清清楚楚地映著他形影,而他看著她眼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懂了,她曾经是如何眷恋著他。
“你告诉我,为什么人总是学不乖呢?为什么只要继续活在这世上,就一定会再爱上谁呢?我不应该来台北找你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清淡的一句埋怨,却深深地撞凹叶圣恩胸口,留下一枚永远也抹灭不去的胎记。
他想,他将为此悔恨一辈子。
“对不起,挽香,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给你机会,让你补偿我吗?”她凄然摇头,顿了顿,朝他展开玉手。“这个,你还记得吗?”
他落下目光,发现那白皙的掌心上,躺著一瓣紫贝壳。
“你记得我捡到贝壳的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她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王子如何藉著紫贝壳觅得真爱的童话故事。
“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到现在还留著这贝壳。”沙哑的感叹,如余音绕梁,在他耳畔盘旋不去。
他怔怔地听著。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专注又执著的眼神,仿彿要追随他到天长地久,然而,那炽烈的眸光终究还是一点一点暗淡了,熄灭成灰。
她举高手,藕臂向窗外画出一个决绝的弧度,而她曾用一瓣贝壳藏起的童话,也许将破碎在都市的水泥地上。
“这个,我不要了。”她漠然低语。“如果上天可怜我,我只希望弛永远不要再让我爱上什么人了……我不要了。”
她不会再爱他了,曾经给过他的爱,她将全数收回。
她不要再爱了,因为她已受伤太深……
叶圣恩闭了闭眸,一股难言的酸楚在眼底汹涌著,他强忍住,告诉自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那宝宝呢?”他轻声问,嗓音比自己想像得还破碎。“难道你连宝宝也不想爱了吗?”
“我当然会爱宝宝,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爱的人,而你休想跟我抢!”她的话锋变得尖锐,像挥舞著宝剑的女武神。
她以为他会跟她抢孩子的监护权吗?在她心里,他是那么可恶的男人?
他忧郁地叹息。“我不会跟你抢,但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我亲近他。”
她一窒,这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分辛辣了,懊恼地咬唇。
“我爱这个孩子,从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知道我要守护他一辈子,同样的,我也想……守护你。”
“你说什么?”她震住。
“我想守护你。”他真诚地表白,眼眸如一片汪洋大海,温柔地拥著她,在浪里摇。“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恨我,或许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但我还是想爱你。”
“你——”她愕然,有股冲动想狠狠甩他一巴掌,又想远远逃离他深情的注目。“我刚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再爱了,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
“我听懂了。”相较于她激昂的口气,他显得温煦。“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还……”
“你可以不用爱我。”他倾身向她,爱怜地捧起她苍白的脸蛋。“你只要爱宝宝就好了,让我来爱你,这样你就不会痛了,只要不爱我,你就不会伤心了,对不对?”
“你不用爱我,让我来爱你。”他继续努力说服她。“我会学著好好来爱,我知道在这方面,我不是个聪明的学生,但这一次,我会用心学的,不会让你失望。”
她微颦眉,眼底融著忧伤,似是觉得他太傻,太异想天开。
“你忘了我警告过你吗?爱情是——”
“教人伤心的东西。”他说,忽地淡淡地微笑了,藏著几分惆怅的笑。“我知道。”
而他已经在伤心了,因为他竟然只能祈求自己爱的人,不爱他——
第九章
“你跟婉儿解除婚约?!”愤恨的声线如火,在叶圣恩耳畔熊熊燃烧。
他握著手机,冷静地听著。
“你怎么能那样做?你不能悔婚!”
“我当然要这么做。”他清晰地回应,一面往前走,视线定格在前方,一个激烈晃动的男人身影。
那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缀满补丁,脚上的运动鞋似是踏过地狱,污秽而卑微。
叶圣恩看著,心慢慢沉落。
那人,正是他亲弟弟,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为了躲过追踪,竟甘愿扮成流浪汉,住在不蔽风雨的帆布棚下,怪不得这几年谁也找不到他。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辜负婉儿!”叶朝阳绝望地嚎叫,弯曲的身子犹如困在牢笼里挣脱不出的野兽。
“辜负婉儿的人是你,应该娶她的人也是你。”叶圣恩来到弟弟身后。
叶朝阳察觉不对劲,蓦地转身,一见是他,惊慌地甩落公共电话的话筒。“你——怎么在这儿?”
“我终于找到你了,朝阳。”叶圣恩沉声扬嗓,强忍住吞吐在喉间的酸苦。
“你怎么可能——你不该来的!为什么要来?”叶朝阳抱住头,像是崩溃了,他拚命用手臂挡住兄长的视线,不愿他看清自己的狼狈。
叶圣恩心一拧,扣住弟弟的手,扯下来。“为什么你要躲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在惩罚自己吗?”
叶朝阳闻言,惶然一颤,怔怔地扬起眸。
“跟我回家吧!朝阳,跟我回去。”叶圣恩柔声低语。
“我不——我不回去!”叶朝阳猛然推开他,瞪视他的眼,泛著血雾。“你怎么可以背叛对我的承诺?你不怕我寻死吗?我如果真的自杀,你也无所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