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闭上热得发酸的眸子,任由回忆蔓延。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园,在她眼皮里化为绿意盎然,一幕幕在她周围流转——
“我这孩子啊……”关长远虽是语气无奈,但抱起她的动作仍带着疼爱。“是有点遗憾,这两年你嫂子定要再怀个聪明孩子,以后也好照顾大妞。”
美丽的少年在看向她时,黑眸抹上温柔。“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啊,不会害人。来,大妞,兰叔叔抱,兰叔叔就爱你这种单纯又傻气的性子……”
上一刻是凉亭里兄弟俩闲聊的场景,下一刻她娘亲却随着她爹走出屋子。
“远哥,我总觉得,兰青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在江湖上他的名声……”
“他那样的遭遇绝非他所愿,你若这样疑他、看轻他,我们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么两样?”关长远看着大妞学走路,摇摇摆摆地走出平安居。
院门外,美丽的少年对着大妞做出噤声的动作,美丽的眼眸里读不清的思绪,大妞看不懂。
现在她懂了。
轻风扫过她年轻的面容,她张眸走上斑驳剥落的老廊,被青布包扎的掌心轻轻抚过灰色的烂墙,回到她先前的小房。
房口的旧门已塌,四角也早就腐烂了,她站在门口一窥本该是小孩儿的睡房。
关长远站在门口,对着房内抱着大妞的妻子,叹道:
“就叫长平吧。关长平,既然不能为关家显名声,那就盼她一世平安吧。”
他与她同时步进小睡房,父亲不曾回头看她一眼,身影逐渐淡去。
她来到小床前,娘亲抬眼笑着,也随着父亲而消逝。在她眼前,小床早已残破,她目光下移,落在娘亲倒地的地方。
地上,仍有擦不掉的血迹。
她低眼良久,又望向角落里的衣箱。
“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兰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条毒蛇,害死我们的毒蛇!”
“大妞,你记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
她轻轻抚过衣箱,忍着掌心刺痛,轻声说着:
“爹、娘,我平安回家了。长平十七了,平安到家了。”
箱子有些沉,她记得箱里不只小孩衣物,连她的玩具都在里头,奶娘的小女儿对她的玩具全无兴趣,但她一人玩得很快乐,兰青会在旁看她玩,偶有童心时陪她一块打鼓。
长平心头一动,迅即转身,一抹红袍就在门槛后飘扬。
红袍的主人一见她回身,直觉挪开眼,随即又拉回她的面上,淡淡注视着她。
“醒来了啊。”他道,慢步跨过门槛。
这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如果刚才她没察觉,兰青会在门口盯她多久?
兰青面上戴着鬼面具,明明遮住半面,只露出水墨眸子与鼻唇,但却隐隐透着……她有点迟疑,这叫风情吗?
今今对月饮酒时,偶尔会有一种连她都动心的风情,但,兰青这有点像又不像,她没见过,心头却是忽然轻痒着,心浮气躁起来。
“别一直盯着我。”他道。
“兰青……”她本想问为何他不回家,但又改了话:“你变矮了。”
兰青闻言,唇角略挑。“我哪矮了?高你一个头不止呢。”
不,不是这样。在她记忆里,明明兰青比师父还高大,明明兰青比师父还温暖,但,现在兰青不过跟师父一般高,兰青一身红衣……一点也没有像师父那样的温暖。是她记忆出错了吗?
兰青又笑,上前几步,拉好她的衣襟,又替她系妥腰带。
“瞧你,要这样出门还得了?华家姑娘爱美,这衣服对你来说还真复杂了些。”这色彩鲜丽的衣裳完全不配大妞的相貌,衣比人美,说出去只怕穿衣者满面羞愧了。
他近身时,陌生的男人气息混合着异香扑面,长平只觉这气味不难闻,她很是喜欢,可是,以前的兰青身上香味只让她安心,不像现在……总是有一种浅浅的渴望呼之欲出。
“大妞,这几年,你过得好么?”他柔声问着。
她抬眼对上他美丽的眼眸。
“怎么了?你不是会说话了吗?瞧,记得这里是哪里吗?”
“我家。”
美丽的眼眸波光潋滥,随即迅速褪去。他又笑:
“原来你还记得。”
“我都记得。兰青,你变了好多。”她目不转睛。
“你不是也变了吗?我瞧你时,还真认不出来是大妞呢。”
“女大十八变,我老想着,一定要在十八岁前找着你,不然,你会认不出我来的。”长平轻声说,拉过他的手。
她当没看见他的手指抗拒地动了下,轻轻捧起。他手背上肉疤交错,果然她没看错,连一点光滑的皮肤都找不着。
“兰青,痛不痛?”
“哪还痛呢,都几年前的事了。”
她没抬头看他,自腰间宽袋里费力捻了颗蜜饯塞进嘴里后,又拿一颗递到他面前。
兰青盯着那蜜饯一会儿,才笑着张嘴含住它。
“我没料到鸳鸯剑会是你送来的。那叫无浪的男人是谁?云家庄的?”
“无浪来自归隐之岛。”
“是么?”云家庄主事者退隐后,多在归隐之岛度过余生,世间少有人知道岛在何处,后人虚传那是神仙境地。云家庄对大妞算很好了,竟然让她入归隐之岛。
“那……你学医如何了?必是小神医一个吧。”他笑。
“我学武,不学医。”
他眨了眨眼。学武?那……也没有差。只是跟他连年来的揣测有点出入。
“你好好休息。那叫无浪的,再晚些会来接你,鸳鸯剑我已拿到,你们可以一块回去了。”
长平闻言,猛地抬头。
“难道,你想索回去?”他还是笑着。
忽然间,长平生气地打向他的手。
他眼一眯,立即袍袖翻飞,将她震开来。
她的腰撞上衣箱,直觉双手去抵,掌心才碰到箱面,整个身子便痛得弓了起来。
她忍痛的能力极高,咬牙闷着气,转头看向他。
“我不爱人碰我。大妞,你也长大了,男女之别你早该懂的了。”他淡淡地说着。
“这倒是。”男人的声音自庭园里响起。兰青头也没回,注视着长平,长平却是越过兰青的肩,看着走进房门的无浪。
好奇的华初雪,以及昨晚那个叫兰樨的青年跟着无浪一块现身。那兰樨手里提着被污布包裹的东西,血渗透了污布。那形体……是人头?
“男女有别啊!这里就是长平你幼年住的小房间吗?真可爱……”江无浪笑咪咪地,皱眉看向她的双手。“受伤了?严不严重?”他心疼地问。
长平看着他,有点沮丧地说:“不严重。”
她一直在等兰青问她伤势,但……原来,会问她伤势的是无浪,不是兰青。
江无浪摸摸她的头,轻叹:“没事就好。我回到营地,你早不见了,真是把我吓掉半条命,幸亏跟着兰家娃娃来……”他对上兰青的眼,笑容满面:“在下江无浪,她是……长平。”
“也是关大妞,对吧?”华初雪插话。
江无浪挑眉,望了长平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怎么说漏了嘴?容后再算帐。他又笑:
“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就直白地说吧,云家庄托我送鸳鸯剑过来,正是今天。初十相约关家庄,送出鸳鸯剑,从此再无纠葛。”
“这是自然。你们随时可以走。”兰青没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