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沙滚滚。
热风卷起了尘沙,扬至半天高,直至力竭便又再度落下。
风沙旋舞着,一次次的回旋,忽高忽低、乍起乍落。
炎儿帮着陈大夫一块医治南营的伤兵,数万大军只剩两位军医照顾,根本就人手不足,见他们忙昏了头,她又主动来帮忙,当然,这回可是那位大将军亲口答允的,她不想再挑战他的权威害看守她的人又挨鞭子。
研磨着药草,她心不在焉的想着。
这两天,除了身后会固定跟着两名士兵之外,她在军营几乎算是自由的。除非必要,他不怎么搭理她,多数的时间他总是忙着军营里的大小事,但她总在不经意时,会发现他注视着地,隔着老远的距离,她都能察觉他那灼人的视线。
沉默,且虎视耽忱。
她常会为此感到心惊,努力的维持镇定,然后假装有事的离开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当然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南营这儿,帮士兵看病疗伤的同时,也问或听了不少这些小兵对他的看法和事迹。
有些人十分尊敬他,不少人对他心存畏惧,大部分的人则是对他又敬又怕。
他严行军法,该罚就罚、该赏就赏;他在战时冷静果决,冲锋陷阵绝不手软,在平时却又能与军同乐,共饮共食,他没学过兵法,用兵注重实际,不死守兵法但却百战百胜;他虽贵为主将,却依然亲身上战场同士兵一块浴血奋战;他武功高强,刀枪剑戟无所不会,他是个天生的战将——他,是个私生子。
怎会如此像呢?心隐隐揪着,为他前世今生几近相同的命运。
前一世,他是一个人,他身边总泛着冷酷孤绝的气息,却为了那些对他又敬又怕的人战死沙场;这一生,他同样还是一个人,也一样为了人们保家卫国,不惜甘遭误解。
想起这两年曾听过的那些谣言,什么荒淫浪费、什么不体恤属下、什么圣上赐的酒肉粮草直到回京都还有剩,自己吃得饱饱的,却让士兵挨饿受冻……直到在军营里住了两天,她才知道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他和士兵吃一样、用一样,他上阵杀敌总是身先士卒,两年前会有满车的军粮带回,实是因为他行军太过快速,他们争战只带足够的粮秣,为免拖慢速度,多丝的军粮则是留在大军后方。
他总是将一切计算好,却从不花时间去反驳别人渲染过的谣言,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战胜匈奴,如何以最少的兵力战胜,减少士兵的伤亡。
但是越了解他现世的情况,她就越无法撒手不管。
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不是积劳成疾而亡,就是会让那些奸臣小人给害死。
……………………风沙飞扬、鲜血四溅,她在听到震动大地的蹄声时,被人拦腰捞上了马。
原本挟持着她的人被一刀削去了半边脑袋,她惊恐的倒喘口气,他伸手扳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转向他的胸膛。
“别看。”
他声音低沉冷静,反手一刀削去半空飞箭,再迅即挡住左方长枪。
即使只一瞥,她在埋入他胸前时就已见到那名震大漠的金色骑兵队,他们的锁甲如他一般,反射着金黄色的艳阳,但那只有在最初的那一刹那,下一瞬,他们冲入匈奴逃兵中,鲜血立时飞溅,迅即染红了那刺眼的金黄。
直到此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册封为骠骑将军!
他们骑术精湛,个个动作迅速、确实,而且有效,她不断听见那些之前穷凶极恶的匈奴兵的惨叫,她吓得闭上了眼,听话的缩在他的怀中,不敢动弹。
马儿嘶呜,昂首一脚踏扁前方敌人,他持刀在马上护着她,左一挥、有一砍,如入无人之境。
风声急急呜咽着,却掩不住杀声震天,和那些不断响起的凄厉惨叫。
他的刀在风中舞动着,结束生命。
黄沙打在手背上隐隐生痛,她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敢松手。
她将脸埋在他坚硬的盔甲上,却感觉到在那坚硬盔甲下令人心惧丧胆的力量,每回她感受到他身上肌肉的律动、每次他挥动他的手,她就会听见几乎是近在耳边的恐惧嘶喊。
就在她以为那种声音、永远都不会停时,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喘息声,还有他的心跳……她微微动了一下,他却仍压住她的脑袋,不让她转头。
“将军。”近身侍卫策马靠了过来。
“把还活着的带回营去,死了的就地掩埋。”
“是。”众人齐声回应。
他掉转马头,一扯缰绳,马儿立时四蹄齐扬奔驰起来,直至闻不到血腥味了,他才放松对她脑袋的钳制,改搂住她的腰。
虽然速度极快,炎儿仍是忍不住偷偷侧过脸,向上瞄了他一眼,一看之下她顿觉头皮发麻。
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十分冷酷,紧抿着的唇透出不悦的讯息,如刀凿刻的侧脸沾染了敌人的鲜血,看来十足十像个凶神恶煞。
完了,他一定气疯了。
她拉回视线,默默的轻叹口气,准备承受他随时会爆发的怒气。
才刚这样想,疾驰中的马儿就停了下来。
碍…她还没准备好耶。
“你这个女人,该死的到底在想什么?”他爆出一声咆哮,如晴空响雷。
她缩颈闭眼,不敢看他。
见她害怕的闭紧了双眼,霍去病火大的抓住她的双臂摇晃,“你是白痴吗?竟然跑去沼泽地,你不知道那附近的胡杨林最容易藏着匈奴逃兵吗?”
她嗫嚅着解释,“可……可是只有那里才有长能消炎的药草嘛,城里的药铺子都没了,要等人运来还要三五天后,南营的伤兵等不了这么久——”
“你可以叫人来采啊!谁准你出营了!”
“那片胡杨林面积大广,若无熟识的人带领,就算派一队人来,还是会迷路呀……”她一脸无辜的小声说:“而且我之前就让人问你,你明明答应了……”
“我以为要去的是陈大夫!”提到这个他就气,今早他忙着和人研拟商讨最适台烽燧建造的地点,那小兵来报时,他脑子里全是羊皮上的地图,一时错听,以为是她让陈大夫去,才会答应放行,等他处理好峰燧问题到南营不见她人,那时早已过了两个时辰。
他立刻带队策马赶来,所幸他们是采完了药,出了沼泽及胡杨林时,才遭遇到匈奴逃兵,若非如此,只怕他就算用飞的也来不及。
“啊?”听闻他说的话,她小嘴微张,愣住了。
他是在担心她吗?
杏眼圆睁的瞧着他满脸怒容,她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她黑色的瞳眸从微讶转为了然,愉悦渐渐从眼底延伸至唇边,化为一朵浅浅的、几不可见的微笑。
他有些尴尬着恼的瞪着她,她却不闪不避他的怒视,只拿着手绢抬手轻拭去他脸上沾了尘沙的血水。
他僵住,闪电般攫住她的小手。
“脏了。”她说。
“我知道。”他没有放手,怒瞪着眼前不知害怕的女子。
“得擦干净。”她声音轻柔,仿佛他脸上沾的只有恼人的尘沙而没有鲜血。
她真的不怕。
发现这一点,让他情绪有些纷乱,一般人都会怕,就连同他奔驰沙场的部下,在看见他浴血残酷的这一面后,都会心存畏惧。
只有在修罗战场活过来的人,才能冷血无情的杀人,他不是,他虽不是系出名门,但从小的生活锦衣玉食,可当他第一天上战尝第一次冲锋陷阵、第一次杀人,他就游刃有余,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