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视我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车票。只因为在舞台上扮演过贵族,他就自以为了解英国贵族。他无法想像,柏氏这样高傲的家族竟然会抛弃十七年来不曾有过一天苦日子的女儿,任凭她穷困潦倒。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接纳他:一个再怎么曲解定义都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因属于低人一等的“戏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约翰有那样的妄想,我就会点醒他,无奈当时的我既困惑又无知。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了解,私奔斩断我与柏家所有的关系,和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会心满意足地与他一起住茅舍,与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与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一技之长。邻居付钱请我替他们写信,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写自已的名字。我会做一些女红,但对针线并不拿手。附近没人请得起私人教师,更看不出私人教师的价值。除了偶尔赚到的零钱,我不得不依赖约翰。
我得及早停笔了,因为我发现我几乎都在抱怨。莉缇从午睡中醒来,很快就会厌烦了用她滑稽的婴儿语言自言自语。我应该写她才对,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和善良,可以说是婴儿中的天才兼模范。有了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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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在看完第一篇日记时停下,因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声音太高亢,而且在发抖。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头。他还把一张小桌子拖到床边,把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都放在桌上,好让她有较充足的光线阅读。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声念出日记内容时,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在朗读时也很惊讶。
开始时她默默地匆匆浏览,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过、却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的词句。短语特别醒目,不是因为她记得那些字,而是因为它们保存了母亲说话的方式。她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清楚,就像别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即使说话者并不在场。她只需要张开嘴巴,她的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发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暂时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过去而无法顾及现在。确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镇定后,莉缇翻回第一页,用失而复得的声音朗读——一项意料之外的礼物,重新获得一项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宝藏。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莉缇现在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听到她,总是会前来。她了解鲍玛俐对她孩子的感觉:纯粹、强烈、坚定不移的爱。莉缇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她曾在母爱这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内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咙刺痛。眼中的泪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记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动,感觉到床垫在他上床时下陷。
“这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真凄惨,”她颤声道。“听我哀哀泣诉。”
“你可以偶尔流露人性,”他说。“或者柏家有家规禁止这样?”
温暖的男性躯体移到她身旁,肌肉结实的手臂滑到她背后把她拉近。她知道这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装它是有何伤害。
“她溺爱我。”莉缇告诉他,模糊的视线依然盯着日记。
“她为什么不该溺爱你?”他说。“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爱。何况,身为柏家人,她懂得欣赏你个性中无法为外人所欣赏的骇人特质。就像丹恩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他用伤心惊讶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好像他的朋友今后一定会被当成十足的疯子。
“我没有任何问题,”她指向日记。“这里白纸黑字写着:我是‘天才兼模范’。”
“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也许她会就‘如何管好这样的天才兼模范’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他用肩膀轻推她。“继续念吧,莉缇。如果那是她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具有抚慰作用。”
莉缇记得的确是那样。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搂着她的强壮臂膀也抚慰了她。
她继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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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的晨光与房间的阴影混合时,莉缇终于合起日记,爱困地归还他的枕头,然后倒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没有转向他,但也没有反对维尔做比较舒服的调整,把她拉过去使她背部贴着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她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虽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经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时才就寝,但此刻他却感到比平时更加疲惫。即使习惯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险及其附带的身心冲击,但像这样从早晨折腾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这应该感到平静的寂静深夜,他却觉得自己像船长兼船员,驾驶着船与狂风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后,撞上暗礁。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他可能已经把船驶入安全的港湾。
日记的内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着妻子用别人的声音娓娓诵读时,他不只十次想抢过日记扔进火里。
柏安怡用来描述她悲惨生活的冷漠勇气和嘲讽,令人不忍听闻。任何女人都不该需要那样的勇气与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该过那样严苛的生活。她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时会遭到驱逐,何时会看到她仅有的财物被旧货商运走,或今天的晚餐会不会是最后一顿。但她拿困苦开玩笑,把丈夫的丑事变成讽刺的趣闻,好像在嘲笑残酷的命运。
只有一次,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出类似恳求怜悯的文字。甚至在那时,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过世前几天写下的最后那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亲爱的天父,请你照顾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忘记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记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但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顽强生长的荆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话都当耳边风,但这个过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话却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觉像无赖和懦夫。她以勇气和幽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却无法面对在新婚之夜的发现。
他一逮到机会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愤怒来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须忍受的恼人领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只是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缇,那种渴望是对其他女人不曾有过的。所以在终于和她上床之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和别人,他只是性交。和妻子,那是做爱。
她是作家。如果她处于他的地位,她会想出许多比喻来描述那个经验,是什么感觉,有什么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丰富的经验使他分辨得出差异,能够了解他的心已被卷入,知道这种情形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