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点半左右他进入办公室问道:「妈,有东西吃吗?」
「火腿三明治,冰箱里有冰红茶。」
「谢谢你,母亲。」他拍拍她的臀部。
「噢,毕梅琪打过电话,她叫你回电。」
他宛如撞上一堵隐形墙般地倏然停住脚步,浑身绷紧地转过身来。
「什么时候?」
「噢,大约4点钟的时候吧。」
「你为什么不用无线电通知我?」
「干么?反正你得上岸才能回她电话。」
他一捶门框,不耐他匆匆进厨房,安娜听不清楚他的声音,但稍后他皱着眉头走回办公室。
「妈,7点还有一批游客,对吗?」
「对,」她看看黑板的纪录。「四个人的。」
「麦克呢?」
「麦克?他没事了。」
「他何时靠岸?」
「大约 15分钟后。」
「请你问他介不介意替我带 7点那一批?」
「当然。但是有什么大事比顾客更重要呢?」
「我得进城去一趟,」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匆匆走向厨房。15分钟后,他再回到办公室时,已刮了胡子梳过头发,全身香喷喷,身着白长裤和红衬衫。
「你通知麦克了吗?」
「嗯。」
「他怎么说?」
「没问题。」
「谢谢你,妈,代我谢谢他。」
他砰地关上纱门,一路快步跳上卡车绝尘而去,安娜扬起眉毛瞪着他的背影。
原来风就是这样吹的,她想道。
梅琪和他约在姊妹湾东边的小教堂见面。星期四黄昏的教堂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车停在停车场。
他停下车子时,她正蹲在教堂的墓园外面,看着他打开车门,然后又低头出神。
他停住脚步,欣赏她在夕阳余晖下的身影。她正用鞋盒装水浇一簇紫花,然后起身绕过墓碑去取水,再绕回来蹲下身子浇花。
他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越过草地和模糊难辨的墓碑。
他站在阴影底下,伸手轻触她的头顶。
「你在做什么,梅琪?」他低声问道,不想打扰周遭的宁静。
她依然蹲着,只是扭头望他一眼。「这些可怜的草夹竹桃都快枯掉了,但是我只有盒子可以装水。」
她将纸盒放在脚边,倾身拔掉两丛紫花之间的杂草。
「为什么?」他温和地问。
「我只是……」她的声调破碎,然后恢复过来,声音充满感情。「我……需要这么做。」
她的闷闷不乐迅速扰乱他的心。哽咽的语气使他胸中焦躁地绷紧,他蹲下身子,轻轻拉住她的肘,催促她面对自己。
「怎么了,梅琪吾爱?」
梅琪抗拒着不肯抬起脸来,一味不安地东拉西扯,似乎在拖延某些恼人的问题。「你想过这些花草是谁种的吗?种了多久?多少年来它们在无人看顾下存活?如果有工具,我真想替它们除草,这些杂草……快令它们窒息了。」
她才是仿佛快窒息了的人。
「梅琪,你怎么了?」
「你的卡车里面有工具吗?」
她显而易见的不安和回避问题的态度令他非常困惑,但他仍然颔首同意。「我去找找着。」
一分钟后他将一支螺丝起子交给她,然后再次蹲下来,看她松动碎石和泥土,扯掉杂草的根。他耐心地等待这无意义的工作结束,然后拉住她的手和工具。
「梅琪,怎么了?」他近乎耳语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她坐在脚跟上,手掌贴着大腿,一对忧郁的棕眸望着他。
「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一脸愕然,仿佛胸膛被踢中一般地跌坐在脚跟上。
「噢,我的天!」他刷白了脸喃喃道,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的脸。「你确定吗?」
「是的,今天我去看过医生了。」
他吞下口水,喉结上下跳动。「什么时候?」
「大约四个半月。」
「这么久了?」
她颔首以对。
「没有错误吗?有没有流产的危险?」
「没有。」她试着低语,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一脸狂喜和赞叹。「梅琪,太棒了!」他欢呼着,双臂搂住她,「这是奇迹!」他对天狂呼:「你听见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梅琪和我有孩子了!抱住我,梅琪,抱住我!」
她没有其他选择,因为他的手正像套牛绳一样紧紧绑住她,她被抱得太紧,声音有些高亢。「我的手好脏,而且你疯了。」
「我不在乎!抱住我!」
她蹲在草地上,肮脏的双手握着螺丝起子抱住他的腰,弄脏了他的红衬衫。「瑞克,你还是别人的丈夫,而且她又拒绝离婚,我——我们——已年过40,这一点也不好,简直可怕极了。而且全镇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你的。」
他双手扶住她。「你说对了,他们都会知道,因为我会告诉大家!我不会再拖延,立刻就像丢掉旧衬衫一样的丢掉她!至于年过40又怎样?天哪,梅琪,我盼了这么多年,早已放弃了希望,你怎能不高兴呢?」
「记得吗?未婚怀孕的人是我!」
「不会太久了。」他兴奋地拉住她的手,一脸狂喜、急切地说下去:「梅琪,你肯嫁给我吗?你和孩子一起?一等我办好离婚?」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起身兴奋地踱来踱去,不顾白长裤上沾满草屑。「我的天,才四个半月。我们必须做些计划,准备婴儿房,不是要上……上什么梅兹拉课程吗?」
「是拉梅兹。」
「拉梅兹,对。等我告诉母亲和麦克,天哪,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梅琪,你想我们还有时间再生一个吗?孩子应该有兄弟妹妹!一男一女更——」
「瑞克,住口,」她起身碰他一下,冰凉的一触代表着理智的到来。「听我说。」
「什么?」他静得像周遭的墓碑,以极其天真的表情望着她,脸庞兴奋地胀红。
「亲爱的,你似乎忘了我不是你的妻子。怀孕的特权,」她提醒他。「属于另一个女人。你不能……呃,不能四处宣扬,仿佛我们已经结了婚一样。这对南茜而言是一种羞辱,你不明白玛?对我们的父母亦然。我要顾到我的女儿,她还有朋友。我知道你很兴奋,但是我还有其他的顾虑。」
他脸色一敛,仿佛某种致命的事件在眼前发生,冷却了他的狂喜。
「你不要这个孩子?」
她该如何让他明白?「这不是要与不要的问题。他已经在这里,」她按住小腹。「已经到来了,远比你的离婚来得快,而且他意味着我的生活面临巨大的转变,甚至必须关闭我努力开创的事业。直到你自由之前,我必须独自忍受人们指指点点或好奇的眼光。我是人称破坏家庭的坏女人。如果我需要适应的时间,你也只能容忍我了,瑞克。」
他文风不动,静静咀嚼她的话。
「你不要他。」他颓丧地说道。
「至少不像你那么兴高采烈,我需要一点时间。」
他脸色转硬,一指指向她。「你拿掉他也会是杀了我,你知道吧?」
「噢,瑞克,」她哀恸地说道。「你怎么这么想?」
他转身踱向一棵枫树,瞪着灰色平滑的树皮发呆。半晌他只是僵直不动,以掌猛捶树身,然后靠着树干低垂着头。
令人赞叹的夏季落日依然映着天空,邻近的林中传来京燕的啾啾声。左边的墓碑旁有朵草夹竹桃花迎风招展,蜜蜂忙碌地穿梭在花朵之间。即使在意味着生命和成长终点的墓园里,生命仍然欣欣向荣。而在心情沉重的人体内,也有个误植的生命正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