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烂人。”
黎柔卷起一件衬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会看人。”
“他是嫉妒,因为艾司蒙是他所没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来可以有、可是被他随手虚掷了。那无赖根本配不上你,从来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诚,你早就该有一位情人。”
黎柔看了朋友一眼。“你有吗?”
“没有,但那是因为我没有遇上合适的人,而非遵守某些愚不可及的原则。”
“我不要作任何人的妓女。”
“‘妓女’是来自男人角度的名词,”菲娜说。“而且只用在女人身上。男人胡作非为就只是浪子或花心,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同样的事情,女人如果做了,就成为妓女、婊子、荡妇——恶,名单还没完没了。我曾经算过,你知道吗?英语中对于追求享乐的女人的词,十倍于男人。这很值得思考。”
“我不必思考,也不想思考。我才不管妓女是什么,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堕落到樊世那样的层次。”
菲娜叹口气。“你跟你可爱的伯爵连调情都还谈不上,”她耐着性子说。“何况,他也不曾硬拉着你上床,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哥哥的家人都很可敬,你就住满原先计划要住的一个星期吧,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白人奴隶卖掉。”
“不行。因为……他太诡计多端。我没有……唉,我该怎样解释?”黎柔拂开脸上的头发。“你真的看不出来?这方面,樊世真的说得很对。艾司蒙与人相处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就好像——噢,我不知道,好像一种催眠。”
菲娜的眉毛扬了起来。
黎柔无法责怪她,这种话真的有点疯狂。她坐到朋友身边。“我打定主意绝不跟他跳舞,”她说。“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然后,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真的不可笑。他威胁要‘诱哄’我!”
“诱哄?”菲娜面无表情的重复一次。
黎柔点头。“转瞬间,‘诱哄’变成世界上我最不想要的事。”她垂眼看见右大拇指揉着左手腕,眉头皱了起来。他甚至注意到这个。她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尤其是任何会泄露内心机密的事。这个小动作让他知道她很不安,他立刻加以利用。他用“诱哄”威胁她,就是因为他很清楚他做过的“诱哄”让她很害怕。
“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艾司蒙,”菲娜说。“你的神经好像全都露在外面,而这大部分是因为樊世的行为,此外你也工作过度,一如你几个星期之前宣布的。”
“我已经不再关心樊世的行为,如果让他的情绪影响到我,我会疯掉。我知道鸦片和酒使他那样,所以不再理他。神经露在外面的人是他,只要他别靠近画室,他要拆了房子我都不管。其实我也很少看到他,那些支领不少薪水的仆人很懂得立刻替他收拾善后。”
“都这样了,你还宁可回去?当你可以把伯爵绕在小指头上玩的时候?”
“我强烈怀疑那位先生由得了任何女人耍弄他,那应该是相反的情况。他要做什么没人阻挡得了。”黎柔起身,又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菲娜如何抗议,她仍在半小时内收拾停当,随即坐入出租马车回返伦敦。
她在午后不久到家,换下旅行装、穿上平日的家居服并罩上围裙后,即大步进入画室。直到这时,她才敢把在诺伯瑞庄看到艾司蒙伯爵至今、累积在心中的情绪释放出来。
幸好,她不必决定要画什么。她走前正在画一幅静物,除非特别指示,女仆从不准进入她的画室做清洁工作。
那一堆瓶子、罐子和杯子似乎杂乱无章,却是画者最理想的练习。你必须去“看”,全然专注地看,然后把你看到的画出来。
她看着、专心看着,她开始调色、下笔,画出……一张脸。
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画布。她急于逃开的那人的脸。
她的心狂跳,她用刮刀抹去那张脸,重新开始。她再次专注于静物,画出来又是那张脸。
她立刻知道原因。因为艾司蒙是一个谜,所以她日思夜想。她对人的脸向来有某种直觉,可是艾司蒙的脸却无从理解。
这个神秘的感觉,从巴黎就开始纠缠她。十个月来,她没有见他也拒绝想起他,然而只要在他身旁十分钟,她立刻再次陷入这个谜团。她忍不住想要理解他究竟做了什么,以及他是怎样做的——他的眼睛说的是事实或谎言,他甜美慵懒的唇线是真实或幻觉。
他逮到她研究他,也了解她在做什么,而且不是很高兴。她曾看见这些怒意,它们在那水波不兴的蓝色深渊中闪现,并在一个心跳之间消逝无踪。他逮到她想剥去他的面具,而且很不喜欢。所以,他把她赶走,而且只需一个眼神。他专注而灼热地看她一眼……而她,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在她内心某个黑暗的深处,她想要那灼热。
或许让她把他放在心上的,并不完全是艺术家的她,而是这个黑暗的部分。她可以随时走开,可以跟他寒暄之后就离开,但是她没有。她离不开,也不想离开。
她从来不是优柔寡断或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女人,然而,她没有离开,而且所有的时间里几乎无法思考,更别提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像被撕成两半:要、不要,离开、留下。
现在,虽然他在好些距离之外,她仍然无法用工作把他从思绪里赶开。他就在她的工作里,而她无法把他赶开。
注意力溃散了,怒气潮涌而上。她的太阳穴怦怦狂跳,她扔下画笔,拿起刮刀刮去画布上的颜料,把一切丢到地上。愤怒的眼泪奔流而下,她重重地从画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走回去,抓到什么就撕,撕完就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在乎。她只想要破坏。她正要把窗帘扯下来时,听见了丈夫的声音。
“真是的,黎柔,十里外都听得见你了。”
她猛然转身。樊世抓着前额站在门口,他的头发结块,下巴都是胡渣子。
“你这样胡闹叫我怎么睡啊?”他质问。
“谁管你怎么睡,”她的声音里都是眼泪。“我才不管任何事,尤其是你。”
“我的天,你还真会挑时间发脾气啊。说真的,你在家做什么?你不是要去诺伯瑞住一个星期吗?你只是回来发脾气吗?”
他走进画室。“真可惜,那是一幅好作品不是吗?”她用拳头按住狂跳的心脏,看向四周自己造成的结果。天哪,又一次乱发脾气、毁坏画作。
然后她看到他捡起画布“不要碰它,”她有些太过激动的叫。“放下它,出去。”
他抬头看着她。“原来是这回事。想要那位漂亮伯爵,是吗?”他扔开画布。“想爬回巴黎,加入那堆蛆虫,是吗?”
脑袋中的雷声稍止,可是如焚的沮丧仍在,她咬紧下巴。“走开,”她说。“不要烦我。”
“我到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对付反复无常的艺术家。不知他对夫人的小脾气会怎么想?会用什么方法让你安静下来?很难说。也许他会打你一顿。你喜欢那样吗,亲爱的?或许你会喜欢呢,谁知道。有些女人喜欢来硬的。”
她快要吐了。“走开,不要烦我。把那些去对你的妓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