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上楼。“你不是累,而是想要逃避。我了解你刚才的话,知道问题在哪里。”
“噢,根本没有问题,”她的口气带着讥讽。“还不就是平常的那些事。只不过,我又抓到你说谎了,或者我应该说成‘谨慎’?因为你其实很少直率的说谎,你只会小心翼翼地掩饰真相。”
她大步走上楼梯。“每次我好不容易从你嘴中逼出一个烦人的秘密,总是傻到以为这肯定是最后一个,所以一切都清楚明白了。但是,任何事都无法清楚明白,因为你分明就不是一个清楚明白的人。你是让人讨厌到家的变形虫,我每次转身你就变成另一个人,或另一样东西。难怪樊世说你不是人类。‘二八’俱乐部的首脑、精于摸透人们的欲望并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的天才,都承认他摸不透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谁,我或‘他’。”
她已抵达二楼并继续往上,亚穆跟着她。最后那句苦涩的抱怨,并不令他意外。他想起她说艾凡瑞:希望他的不能人道是仅有的问题。亚穆不难猜到凯洛夫人对她说了什么。
“让他摸不透我是我的本意,”他平和地说。“这是我的任务要能完成、甚至我的生命要能保全的必要条件。你一定可以了解,不该这么生气。”
“我真的累了,”她说。“我讨厌每个真相都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从你的嘴里挖出来,而且每挖出一个就像一根大木棒打在头上。我也讨厌这样的一再挨打之后,还要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她来到她的卧室门口。“你可以警告我的,艾司蒙,让我有点心理准备。然而不是,我竟然必须站在那里听菲娜说,我的丈夫是一个鸡奸者。大维是他的‘男孩’之一,而樊世是因你喜欢我、不喜欢他而疯狂。他之所以看到你就大惊小怪,是因为他自己想要你。尤其过分的是,我还得在她说出这些惊人的秘密时,装出一点也不受影响的样子。”
她将门推开。“我的卧室,”她说。“请不用拘束,先生,反正我也赶不走你。虽然你要什么我实在一无所知,但我总会知道,而且也能面对。那是我的专长,死了又跳起来,任何困境都能幸存。”
她怒冲冲地进入房里,抓下帽子扔开。亚穆跟进去,轻轻关上门。
“我的专长很多,”她继续生气地说。“另一项当然就是爱上魔鬼的后代了,不是吗?还有从锅子直接跳入火焰里,从我爸爸到樊世,到‘你’。”
他背靠在门上,一把巨槌正缓慢但用力地敲打他的心。“爱上?”他口干舌燥地重复她的话。“爱上我,黎柔?”
“当然不是,我是爱上杜罕大主教。”她拉扯披风的系带。“据我所知,你很快就会变成他,而且会像你在法庭上伪装成治安官那样逼真。”她已经抓下披风。“请问你还曾经假扮成什么?你扮成法国伯爵多久了?你扮演法国人又有多久了?”
他静止不动。
她冲到梳妆台前,跌坐在椅子上,开始胡乱地拔出发夹。“艾司蒙伯爵狄亚历,是吗? 这真的是你吗?这个爵衔是他们从哪里找出来给你的?某个恐怖时代的不幸家族留下来的吗?或者,你是狄家被人送走并藏起来的小孩,直到情势安全才重返法国,争回你出生时就有的权利?这是你和你的同事伪造出来的故事吗?”
他伫立着,外表平静,俨然一位文明绅士默默承受女士的无理取闹。然而,他内心的野蛮人相信:魔鬼正在她的耳边说出秘密。是魔鬼使得亚穆强忍着都已经到了嘴边的否认与托词,也是魔鬼使他因为那个奸诈而危险的字:“爱”,手足无措并动弹不得。
也是这个字使得他的脑袋和舌头打结,并在他骄傲与捍卫森严的心上挖出了一个大洞,留下需要人照料的痛处。如此的必须知道,他只能像个神魂颠倒的男孩问道:“你爱我吗,黎柔?”
“这么可怕的东西能称为‘爱’吗?但我如果知道其他的称呼,我也该下地狱了。”她抓起发梳。“然而,名字毫无意义,不是吗?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这简直太过分了,”她梳着打结的长发。“我竟然关心、并希望一个从头到尾都是假货的男人尊敬我。”
他的良心备受打击。“你一定知道我关心你。”他走到她的身后。“至于尊敬,你怎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我不尊敬你的智慧与个性,我会寻求你的协助,甚至派你独立出去工作吗?我从未如此仰仗与信任一个女人,今晚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我对你的处理方式完全不曾干预,我相信你能应付你的朋友,相信你让艾凡瑞送她回家是正确的决定。”
她的眼光与他在镜中对视。“这表示我没做错?表示大维并不是菲娜说的那样?她对他的看法是不对的?还有,对樊世——还有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也就是他。亚穆难以置信的望入她指责的眼光。“但愿阿拉给我耐心,”他震惊地小声说。“你真的相信我是你丈夫的情人?这是你如此生气的原因?”
她放下梳子。“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你一无所知。”她起身推开他,向床头柜走去,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素描本。
“你自己看,”她把本子塞给他。“这是我看到和感觉到的,请告诉我对不对。”
他翻开素描本,一页页翻阅。里面都是他:站在壁炉前、工作台前,然后他不动了。斜靠在沙发上的他,好像苏丹。他翻向下一页,也是。好几页之后,她聪明的笔逐渐将他变形。头部四周的靠垫变成头巾,合身的西服变成宽松的罩衫,长裤的质料变松、变软。
身侧的旧疤痕开始发出恶兆般的抽痛。这是魔鬼在做工,他告诉自己。魔鬼在她的耳边低语,指引她的心思、她灵巧的手照着画了出来。
“你刚才说‘阿拉’。”她几不可闻的声音充满困扰。“你自称艾司蒙,Es-mond,这个字可以翻译成东方世界。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吗?另一个世界,属于东方的?我听说那里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上素描本,放在床头柜上。“你对我的想像非常奇特。”他只说。
“艾司蒙。”
“我不跟男人在一起,”他说。“那不对我的胃口。我没把你丈夫的胃口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因此而发狂,并感觉恶心。我不知道凯洛夫人发现了这件事。你丈夫在巴黎的时候很谨慎,但到英国之后显然就疏忽了,他很多事情也是这样。那或许是一种自杀,因为英国对这种事很无法容忍,那是可以被吊死的罪行。”
“无法容忍?那你——”
“一个人跟另一个或另十个心意相同的人私下做什么事,与任何人何干?我做或没做什么,或者‘你’做或没做什么,有什么关系?”他质问,并在她步步退到床脚时暗骂自己。
他抓住仅余的一丝理智。“我又怎会知道你丈夫使得你培养出怎样的喜好?”他温和些问。“或害怕?或嫌恶?我们难道不该有些相互的信任吗?我想要你,而我从来不曾这么想要一个女人。你当真相信我愿意让你生气,或受到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