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姥姥点头,她了解苏合香的心意。
「嗳,他走的时候妳的肚子也大了,难道他会看不出来?」花喜兰好笑地说。
「我是刚刚才发现有异的,到明年正月他离开的时候,也许肚子不会大到他看得出来吧?而且冬天衣服穿得厚,他应该也不容易看得出来吧?」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但是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拿孩子绑住孙玄羲。
「妳敢保证他这半年都不会碰妳?」花喜兰横她一眼。
「这个……」苏合香俏脸绯红。「大冬天的,总有法子可以掩饰过去。」
孙姥姥听了,掩着嘴笑,她仍乐在快要有曾孙儿的喜悦中。
「我真不知道妳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花喜兰忍不住骂道。「妳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想尽办法把相公留在身边才是,怎么反倒一径儿地把相公推出门去呢?妳发什么傻啊!」
「娘,我是爱他才这么做的,您不会明白。」苏合香心满意足地轻摸着小腹。「他离开以后,留个孩子陪我,我也就不会寂寞了。」
「我怎么会生出妳这个傻瓜呢!」花喜兰嗔骂。
「对了,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好?」孙姥姥微笑地看着苏合香,轻轻啜饮一口香茶。
「谁取?我看名字就给姥姥取好了。」苏合香偎到孙姥姥身边去。
「我不会取名字,我识的字不多吶!」孙姥姥笑着摇手。
「要不,等爷爷来取名字也行。」花喜兰说。
苏合香点点头。
「细细,妳身子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呀?有没有害喜呢?」孙姥姥关心地问。
「好像没有。」
「那就还早,再过两个月妳就知道了,吃什么都吐!」花喜兰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苏合香夸张地皱起眉。「娘,您是故意吓我的吧?」
「我怀妳的时候,胆汁差点都吐出来了!」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像我生儿子的时候好像就没有。大概因为我是庄稼人吧,身子比较好。」
「那我可惨了——」苏合香嚷嚷着。
夕阳下,桂花树旁,有一个人影伫立了良久,细听着厢房里老、中、青三代的女人话说生孩子的甘苦谈。
他怔仲地倾听,嗅闻着桂香浓郁的芳香。
*
正月,天下细雪。
孙玄羲与相约的雕刻师们如愿成行。
孙姥姥不忍看着爱孙远去的背影,坚持不肯出来送,只躲在西厢房里诵着佛经保佑他。
苏合香裹着厚重的棉衣,温柔而固执地送走他,她拚命挥开扑上眼帘的絮雪,凝望着他消失在无边的莹白中。
她恍恍然地回到两人共度了十个月光阴的厢房里,看见桌上摆立着他仿她而雕的仕女像,仕女像旁有张纸,她走近细看,上面写着——
『孩子取名叫采齐,不管是男是女,这个名字都很合适。记得妳曾经问过栽,妳绣被上的雀乌有几只吗?我知道是九十九只。我也知道,那涵义是地久天长。』
苏合香的心紧紧一抽,泪水无声地滑落。
地久天长。她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地久天长?
尾声
十二年后 甘肃敦煌千佛洞
夕阳西下,阳光照在古老的三危山上,反射出万道金光。一个极大的洞窟里,岩壁上描绘着天宫天女弹奏乐器。喜悦飞舞的壁画。有一群衣衫、双手都沾满灰泥石彩的雕塑师,正仰头欣赏着已完成的一尊彩塑,那是一尊肌骨匀亭,头戴花蔓宝冠,身穿织锦天衣,神态生动,宛若生人的菩萨彩塑像。
「玄羲,你雕塑的菩萨像有多少尊了?」有一年老的雕塑师笑问。
「加上这一尊,有四十二尊了。」孙玄羲微微一笑,坐在塑像旁托着腮。
「你所塑的菩萨像中,以这一尊雕塑得最好,大伙儿塑的都被你这一尊比下去了。」那一位年老的雕塑师由衷赞佩。
孙玄羲谦笑,深深凝视着塑像上那一双弯月般微笑的眼睛,还有那丰润的面颊上发自内心的笑意。他对苏合香深情的思念与怜惜,都表现在这塑像上了。塑像貌美、端庄、慈悲,但是没有人发现那双交错在腹前的手像在保护着什么,唇角意味深长的微笑,就像个母亲。
「玄羲有个宠他的妻子,那种浓情蜜意我可没有享受过,塑像放进对妻子的情意,自然就神采多了。」一旁年轻的雕塑师搔了搔头笑说:「唉,这是不是叫我该回去娶个妻子了?」
众人哄笑起来,大伙儿笑的是他手上沾满着红色石彩,一搔头,便把一头乱发沾得到处都是红石彩。
洞窟外,有人大叫着孙玄羲的名字。
孙玄羲起身走到洞外,看见另一个洞窟的同伴朝着他大喊着,手中抱了一只木盒。
「玄羲,你的妻子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众人一听,神情简直比孙玄羲还兴奋,一窝蜂地全拥上来。
「这回送什么来了?」
「半个月前送的是几件衣袍,没咱们的分,这会儿最好是送吃的!」
「哗——好多干果!」
「快,快拿过来解馋!」
「太好了!好久没吃到这种干果了,真好吃!」
孙玄羲看着同伴们把那一盒子各色干果抢去尝鲜,尴尬地蹙了蹙眉。
自从他来到千佛洞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苏合香就会托商队或是僧人给他带东西来,有时是衣袍,有时是茶叶,有时是干果或是肉干。一开始,他总成为同伴们取笑的对象,可是渐渐的,同伴们开始比他更期待苏合香托人送东西来了。
同伴们也不管手脏不脏,围成一圈吃着干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没人问他要不要吃。
他叹口气,拿着苏合香写给他的第两百九十九封信,一个人坐到洞窟前读。
在金黄色的夕阳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头怔望着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转过来望着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岩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们美得令人惊叹。
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会给他带来不同的感动。
恍惚间,在他耳际深处响起了一阵轻幽细微的说话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腔调古怪,说的话也古怪——
『各位,这里就是世界闻名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这里有四百九十二个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来,全部的壁画连接起来有二十五公里长,窟内的彩塑菩萨共有两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厉害了吧!』
『这些都是姓名隐佚,不为人知的工匠留下来的艺术瑰宝。』
孙玄羲骇异地转过身,四下张望着。
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再仔细凝听,耳旁除了风沙呼呼吹过的声音以外,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怪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玄羲,你在干什么?过来一起吃呀!」有人高声唤。
孙玄羲苦笑。这些人吃东西还真是老大不客气,永远没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谁。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内的同伴们喊道。
「什么?」同伴们一个个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回去了。」他再笑着说一遍。「我已经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那第两百九十九封信,唤回了倦鸟归巢。
*
长安。
「长乐坊」内传出一阵碎裂声,接着是惊呼声,然后一个脸蛋俊美的十二岁男孩从茶坊里头狂冲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苏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刚刚干了什么坏事?快从实招来,免得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