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夜总会管账的黄老爷子已经支了当月的薪饷给她,她正打算要将这些钱拿来买粮食菜蔬,可是却被爹给抢去买了几坛子酒回家。她怎么夺也夺不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爹甩了她一耳刮子,然后继续拖着呛咳的身子买醉。
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将竹篮子挽得更紧;走在山涧溪间,为的就是要趁着春雨过后,到山林里摘山菜挖新冒出头的笋子;如果还能够捉到几条活鱼的话,那就更好了。
爹的身子越来越差,若有鲜鱼可以补补身子也是好的,怕只怕她顶多只捞得到一些田螺罢了。
她的视线被一朵朵白白胖胖的蘑菇吸引住,不由得欢呼了一声。
太棒了,春雨绵绵过后,总是有一些菇菌类冒出土来,幸好她懂得分辨哪一种可以吃。
山菇的滋味鲜美得紧,爹尝到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兴奋地摘采着朵朵蘑菇入篮,直到一小片菇林都被她采光了才罢手。
“太好了,待会儿若能够再捉到几条鱼的话,那我们这两天的食物就不用愁了。”她开心地站起,拎着篮子兴致勃勃地绕到潺潺流水的溪边。
上海是个靠海的城市,但是也与内陆连接,所以背山靠海的地势倒也养活了不少穷苦的人家。
再怎么说,老天爷绝对不会不给路走的。
她方才的郁闷全不见了,心底乍时涌起了无限希望;娘说的对,事情永远没有那么糟的。
她挽起了袖子,脱下了一双鞋袜。
初初涉入水中的冰凉让她惊呼了好几声,可是清澈的溪水也惹得她唇边笑意连连,她已经多久没有玩水了?这滋味让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玩了好半晌,她才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跳进这水里的,连忙收起嬉笑,专心地看起小溪清流,盼望着鱼儿游到这儿来。
这条小溪虽然干净,却也蕴生了一些水草苔藓,不一会儿就见几条手掌大的鱼儿溜了来,轻轻嗫食着岩石边的绿苔。
她屏息着,雪白的小手偷偷地滑入了水中,双手作捧状要围圈住那条鱼。可是鱼儿灵活极了,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轻梅忍不住失望地唉叫了一声,“噢,讨厌。”
蓦然,一个带着淡淡不明腔调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你这样是捉不到鱼的。”
轻梅倏然回头,这才发现有别人在,她还来不及畏缩就已经羞红了脸,“你是谁?”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可是俊美的脸庞带着一抹不容抹杀的苍白,高大的身子却显得格外的精瘦,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深邃忧郁的气息,和无可掩饰的病恹恹。
轻梅第二注意到的是他一袭飘然的长袍,白色的袍子仅有一条银色的带子系住腰间;这样的打扮好奇特,她从未见过。
虽然上海充满了英租界、法租界里的各色人种,但是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她所见过的,因为他太高大也太深沉了,那双黝黑的眸子不知怎的,总是透露着一股对世界的厌倦与淡然。她……竟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了。
“我是谁?”他回应她的话,却还是那样懒懒地倦倦地,好似无聊透顶的样子,“我不认为你知道我是谁。”
“如果我知道你是谁,又何必问你是谁!”轻梅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讲的好缥缈,活像什么诗人才会讲的话;她忍不住轻轻噗哧一笑,“我们一定要这样打迷糊仗吗?”
那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微讶的色彩,好似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可以克服羞窘,“你是第一个敢这样直接与我讲话的女子。”
“你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我为何不敢跟你讲话?”她睁着明亮眸子,笑意浅浅。
照理说她是该感到陌生与恐惧的,毕竟他是个陌生男人,可是也许是这样温柔宜人的天气作祟,她觉得和他站在涓涓溪水边,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春风熏醉了这样的四月天,也奇异地熏醉了她的心情。
“你这样是捉不到鱼的。”他的目光投注在她挽起衣袖的模样,就事论事地道。
她看了自己袖口微湿的模样,“我试着碰碰运气,或许会有那么一只同情我自动游到我手边来。”
她捉鱼只能凭藉着瞎猫捉死耗子的精神。
“你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自己出来捉鱼,市集买不就可以了?”他依旧稳稳地倚着树干,仅仅眸子里的一丝趣意泄漏了他的好奇心。
但他也没有丝毫要下来帮忙的迹象。
轻梅唇边笑容依然温柔,却是很高兴有人会对她表露关心之意,“我也很想在市集买就好,可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你还得笑得这么开心?”他凝视着她。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那些面目畏缩、行为卑微,要不就是故作风骚状的中国女人;也不像大日本帝国内那些个女子,只会佯装有礼谦逊,再不然就是唯唯诺诺,只是嗨嗨嗨地称是,没半点脑子。
她看起来既平凡又有点奇侍。
她的回答惊醒了他的思绪,“钱是生活的必需品,但不是唯一能得到快乐的秘方。”
“没有钱没有食物,我不相信还有人会感到快乐。”他什么都有,却一点都不知道快乐为何物。
没有激动、没有欢笑、没有怒气,他对自己周遭的一切只感到深深的无趣。
也许是久病的原故,不过连他的家人都承认他一生下来就不是个懂得笑的孩子。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快不快乐都是自寻的。”尽管身在卑微的泥泞中,她犹是不忘想望天堂。
“你是个过分乐观的傻蛋,”他瞅起了眼睛,微微冷笑,“我看在现在这个乱世之中,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想。”
“身在乱世是我们的命,至于要不要让自己过的悲惨,我们还是可以有一点小小的选择的。”她虽然是这么说,却还是禁不住轻喟了一声,“别谈这些了,你几乎把我的好心情赶跑了。”
他眼底没有丝毫抱歉之色,“我该跟你道歉吗?”
她笑了,斜着眸子打量他,“你呢?既然你不是为生计觅食而来,那你来做什么的?”
“上海并非你的土地,我爱来就来,似乎不需要向你报告。”他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友善。
这个男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自己跟人家聊天的呵,现在又摆出一副很刺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过这一点也不会伤害到她,他们不过是分亭了短短片段时刻的陌生人,谈不上什么影响。
她识趣地耸耸肩,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专注在脚下的水流。
她是来找晚饭的食物的,不是吗?
那男人也没有再与她交谈,可是他也没有离开,就是倚着树干,脸上带着那抹怎么也挥不去的厌倦神色。
轻梅弯着腰连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捉到,失望地几乎站不起身子。
看来晚上就只有这炒野菇了。她真是笨,连捉个鱼儿都捉不到,还说什么要煮鲜鱼汤补补爹的身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幽幽然地转过身子,就要涉过滑溜溜的溪石上岸,可是方才弯着腰太久已经耗损了她不少的精力,当脚底一滑的时候,她竟无法立刻稳住自己的身形——
“噢!”她惊呼一声,失势地跌入水中,小腿重重地撞上了溪石!
一阵可怕的椎心刺骨之痛从小腿传到了她的神经末梢,惹得她浑身都痛得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