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直觉是想推开怀中那个影子,但当他认出那影子是美奈子之后,他多日来过得简单条理的生活一下子就被搞混乱了,一时他也没有能力顾及烟如的感受了!
总算他没有食言而肥的取消和烟如的晚餐约会,只不过原本两人行的烛光晚餐顿时改为四人行的典型港式饮茶。
晚餐在热闹烘乱的气氛下度过。从未吃过道地广式餐点的美奈子像个小孩子般东问西问,喋喋不休,连扬之那一向沉稳内敛的好朋友高原希介,仿佛也感染了在中国餐馆吃饭的热闹气氛,整个人变活泼起来。
一整晚下来,日本来的客人是尽兴了,扬之却感觉好疲惫,他自觉像个防堵防漏的水管维修工人,疲于奔命的想堵住所有的谎言缺口。
谁让他乍见美奈子时只轻描淡写,彷如烟如在他心目中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未婚妻呢?谁让他不敢承认烟如已是他的妻子且怀有他的孩子呢?美奈子也许是个大而化之的女孩,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她也有女人的偏见、小心眼与观察入微。就算他对烟如的介绍只是轻描淡写,美奈子对烟如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仍是清晰可见。
她直觉把她当情敌,并在逮到机会时,明显或不明显的抨击她。
像在用餐最后,她利用了烟如听不懂也听不见日文这个优势,用日文漫不经心的批评烟如的穿著,她说她不明白一个那么瘦小的女人,为什么非得穿那么件宽松得像孕妇装的直筒洋装,还是有点土气,半点现代感都没有的纯米白绣花。
扬之觉得那件洋装没有什么不好,既典雅又大方。一时,他反倒有护卫烟如,痛斥美奈子聒噪的欲望。但他不敢‘反常’,而美奈子也的确没有说错。烟如是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承认罢了!
在客厅时,他的闪烁其词已经激怒了他的岳父裴怀石和母亲倪秀庸了,但他们还是宽宏大量的没有拆穿他。扬之痛恨自己的儒弱,美奈子是那般热情、耿直,也是那般毛躁,如果没有一番准备就轻易告诉她所有事实,她一定会像座马上爆发的火山并即刻引起海啸。
似乎,什么事都不对劲了!就连他今天再乍见美奈子,那种感觉也不再那么深刻、不再那么重要了。甚至连他一向欣赏的美奈子的幽默、机智与讽刺,现在听在扬之的耳朵,都变刺耳了!
或者,是因为美奈子一直把幽默与讽刺全用在烟如身上,因此才让他产生反感?
相对于美奈子,烟如看待美奈子和高原希介的方式就深奥多了,她依旧是那般沉静、淡雅、从容,她一直用一种接纳的柔和微笑来对待他的朋友和他的--日本爱人,但当他的眼神与她的无意间碰撞上时,她总是用一种游离、雾般的姿态缓缓飘掠开去,她像阵轻烟,静静的占据著属于她的一方角落,漫不经心的拨弄食物、漫不经心的观看一切,她也有意无意的在逃避他的关切,当他偶尔夹块烧卖或萝卜丝饼给她时,她是眼睛盯著桌子或茶杯同他道谢的。
扬之懊恼于无法透视或观照她的心情,但她灵秀眼中再次漫出的迷失与孤寂,却悬宕在他心上,教他心悸了一整晚。
而此刻,已是深夜时分了,扬之仍无法成眠的在房里踱步,他犹豫著该不该把另一半实情--烟如怀孕了的实情,告诉站在他这一阵线的好友高原希介,他觉得若不找好友谈谈,他害怕自己的谎言将来不知该如何收场?
披上一件外衣,他走向高原希介住著的楼上客房,轻敲房门后,门应声而开。
高原希介看来依旧精神抖擞,他房内只亮著抬灯,灯下摊开一本日文书,一见扬之那种苦恼困惑的神情,他感觉有趣的用日语轻声说道:“我正考虑著该不该去找你呢?可是我又不知道你睡哪里?怕误闯禁地就糟了!”
“我睡客房!”扬之步入屋内,简洁的答。
“可怜,看来你的地位也不过和我们这些客人不相上下,只能睡‘客’房!不过幸好你不睡裴烟如的卧房,否则美奈子不火山爆发才怪!”高原希介滑稽的打趣。
“唉!别幸灾乐祸了,老友,你是存心要害死我吗?不然你怎会莽莽撞撞的把美奈子带来台湾,害我现在真是编谎言编得快焦头烂额了!”扬之无奈之至的抱怨。
“暧!别不识好人心了,裴家的地址是美奈子自己到他老爸的资料里偷拿到的,机票也是她自己订好的,我是直到上飞机的前一天才知道她要来台湾找你,我也是直到她上飞机的前一刻才说服她让我同行,我就是怕她莽莽撞撞的跑来,不知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飞机,才义无反顾的跟来做你的烟幕弹兼防弹衣。”和扬之的心浮气躁相反,高原希介交抱双臂,气定神闲的解释。
希介的说法,让扬之对自己兴师问罪的态度感觉愧疚,他友爱的拍了拍希介的肩膀,满脸歉意的说:“对不起,我只是心里很烦!”
“我知道你很烦!”希介审视场之,单刀直入的问:“为什么不告诉美奈子所有实情?我记得你给我的前几封信里曾提到裴烟如的父亲,你的大恩人根本是装病在博取你的同情,而你和裴烟如又是只做挂名夫妻,你们甚至不睡同一个房间,那么,这场婚姻应该早就可以作废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犹豫不决,心烦意乱?难道是裴烟如又用什么事威胁你订定另一条契约?”
“没有!”扬之爬了爬头发,踌躇了一下,才困顿嘎声说道:“裴烟如从来不曾真正威胁过我什么,她……她只是怀孕了!”
“怀孕了?!”希介惊跳起来,他谨慎的盯视扬之半晌,慎重之至的问:“她不自爱,怀了别人的孩子?”
“不,她一向很洁身自爱,她怀的是……我的孩子!”最后那一句话,扬之说得辛苦之至。
高原希介真有点呆了,好半晌他才愣愣的想到:“奇了,你们不是分房而睡的吗?你怎么可能‘蓝田种玉’呢?”
希介很有学问的套用了一句中国成语,不过他用日文翻出来却很蹩蹩脚可笑,扬之苦笑著解释:“在结婚之初,为了要让她‘抱病在身’的父亲安心,我们曾同房了一阵子,但那时真的只是同房没有同床,直到某一天,我发觉烟如的父亲是装病,我开始藉酒浇愁,有一夜,我喝了太多酒,结果……我想,那一夜是我勉强了她,她无力抗拒!”
“哦!真可怜!”高原希介摇头取笑他,“那一夜,她无力抗拒你,但依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多少力量抗拒她了!”希介眼神转为深思的问:“扬之,你该不会是爱上裴烟如了吧?”
扬之浑身一震,很奇怪,高原希介就是能看穿他很多,但他仍不得不乏力的干笑著否认:“可能吗?我一直以为我深爱著美奈子!”
“你用‘以为’二字,可见,你该好好反省你的内心了!‘以为’和‘认真’是两码子事,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告诉美奈子这件事?有没有想过,该怎么解这道三角习题?”
真不愧是好朋友,一下子就能洞见这么多事并把难题一古脑儿揪出来,扬之只能再次苦笑著坦白:“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我的岳父和母亲问过我很多次,我更是自问不下百次,但唯一的答案仍是--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