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两点,丹恩和妻子站在俯瞰高原的山丘顶上。
午餐后,她要求他带她到海特岩群。苍白的脸色和眼角疲惫的细纹说明她不适合爬山,也不适合六月中旬仍然湿寒刺骨的高原气候。沿着得文郡南部海岸,亚热带植物像生长在温室里一样茂盛,但在达特穆尔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有它自己的气象,连不到两英里外的山谷都几乎与高原上的情况无关。
但丹恩没有说出心中的忧虑。洁丝想要爬上高原边界的山脊,一定有她的理由。有心修补两人之间的裂缝,他就必须证明他相信她的判断。
她曾说她厌倦了他的不信任……及其他的许多事。
因此他保持缄默,没有告诉她躲在巨石的庇护下会比站在迎风的山脊边缘暖和。
他们抵达山顶的巨大花岗岩时颳起了冷冽狂风。天空乌云密布,达特穆尔特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但西方几里外的艾思特庄此刻无疑是阳光普照。
「我还以为会像约克郡的高原。」她的目光扫过下方岩石散布的大地。「但这里似乎截然不同,岩石比较多。比较……像火山。」
「达特穆尔基本上是一堆花岗岩。」他说。「据我的家庭教师说,它是延伸到锡利群岛山脉的一部分。它的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顽强的荆豆和石楠能够扎根,形成唯一的绿意——」他指向远方的一个绿点。「例如那里。看来很像多岩荒漠里的绿洲,对不对?但它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一点湿地,在最坏的情况时会成为流沙。那只是一小块。往西北几英里就是葛米斯泥沼,是曾经把人畜一起吞没的诸多泥沼之一。」
「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丹恩。」她继续眺望着远方。「如果你听说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地在这高原上流浪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
一张黝黑愠怒的小脸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开始冒冷汗,内心沉重无比,好像刚刚吞下了铅块。
「天哪,洁丝。」
她转身注视他。在帽檐下,她的眼睛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黑。「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孩子,对不对?」
内心的沉重使他四肢颤抖、弯腰驼背。他勉强走向巨大的岩石,用握紧的拳头抵着坚硬的花岗岩,把抽痛的额头靠在拳头上。
她走到他身旁。「我误会了,」她说。「我原本以为你的敌意是针对孩子的母亲,因此我确信你很快就会了解,孩子比宿怨重要。别的男人似乎不难面对私生子的问题,甚至引以为傲。我以为你只是固执,但事实显然不是那样。这在你,似乎是个天大的问题。」
「对。」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我知道,但是我也想不透。我的脑筋……似乎卡住了,甚至麻痹了。」他挤出一声短促的笑。「真可笑。」
「之前我并不知道,」她说。「但你现在说出来了,有进步。不幸的是,帮助并不大。我有点进退两难,丹恩。我准备采取行动,但实在无法不告知你情况就径自进行。」
乌云里降下寒冷的雨滴,狂风把雨滴吹打在他的脖子上。他抬起头转向她。「我们最好在你着凉之前回到马车里。」
「我穿得很暖和,」她说。「我知道上来这里会遇到怎样的天气。」
「这件事我们可以回家讨论,」他说。「在温暖的炉火前。我想在雨势变大,我们被淋得湿透前回到家。」
「不要!」她脱口而出,用力跺脚。「我不是要跟你讨论!我是要告诉你,并要你仔细听好!还有,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得到肺炎和百日咳。如果那个小男孩能够饥寒交迫地独自忍受高原的恶劣天候,那你当然也能够!」
那张小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强烈的嫌恶涌上他的心头,丹恩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
是的,他当然受得了。几个星期之前,他叫她别再把他当成小孩子对待;他也希望她的表现别再像个和蔼可亲的自动玩具。他的愿望实现了,现在他知道他什么都能够、也愿意忍受,只要她不离开他。
「我在听。」他靠在岩石上说。
她懊恼地注视着他。「我不是要折磨你,丹恩,如果我能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我会设法帮忙。那显然需要很多时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你的儿子比你更迫切地需要帮助。」
他强迫自己专心听那些话,把令人厌恶的影像推到脑海深处。「我了解。在高原上,你刚才说。独自一人。这是不能接受的,真的。」
「那么你一定能理解我在听说此事时,一定得采取行动。由于你曾十分清楚地表明,你不想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所以我不得不背着你行动。」
「我了解,你别无选择。」
「不得不做你或许不会原谅我的事,使我非常苦恼。」
他咽下反胃与自尊。「洁丝,你能做出的、唯一不可原谅的事,只有『离开我』。」他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自杀。」
「别胡说了,」她说。「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真是的,丹恩,我无法想象你怎会有这么糊涂到家的想法。」
然后,好像那已说明并解决了一切,她立刻回到主题,说出那天的事:她如何追踪男孩到他的藏身处——他竟然藏身在艾思特庄的庭园,闯进避暑别墅住了至少一个星期。
丹恩的反胃感消失,无法承受的重量也跟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种一直在恐吓他的村民,躲藏在他家的庭园里——而丹恩竟然毫无所悉。
他哑口无言,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妻子,听她陈述如何捉到男孩和遇见男孩的母亲。
天空在这段时间越来越暗,零星的雨滴增大成毛毛雨。她帽子上的羽毛和缎带被淋得塌垮下来,湿答答地黏着帽檐。但洁丝对帽子的状态、冷冽的强风、濛濛的细雨,和头顶的乌云都浑然不觉。
她正说到故事的高潮,此刻令她心烦的也只有那个。她蹙拢着眉头,视线落在紧握的双手上。
「巧蒂要我用圣像画交换她的儿子,」她说。「否则她要在我试图带走他时,把事情闹大,因为那样会把你引来,她知道你会把她们母子一起送走。但我无法容许那种事发生,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并告诉你。如果你坚持,我会设法不让他出现在你的视线内。但我绝不会让他跟着他不负责任的母亲去伦敦,他会落入扒手、变态者和杀人犯的手中。」
「圣像画?」他说,其余的几乎没有听进去。「那个婊子要我的圣母画像?一幅斯特罗加诺夫派的画作,来交换那个可怕的小孽种——」
「道明不可怕。」洁丝厉声说。「没错,他的行为很可恶,但他原本就没有良好的家教,后来又受到许多刺激。他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或那是什么意思,就像他不了解他母亲从事的行业,直到他开始上学,村里的儿童用最残酷的方式启发他。他害怕又迷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以及没有人要他。」她停顿一下。「除了我以外。如果我假装不要他,他的母亲或许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我无法假装,不忍心使他更难过。」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离开岩石。「那个婊子休想得到我的圣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