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满怀的悲伤,坐计程车到达波士顿的机场。
  在候机室里,他意外地又遇到于曼之。她竟又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机回去。他满怀的悲伤刹那间得到抚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湿湿的,好像哭过。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尴尴尬尬地笑了笑。她眼里闪着泪花,像满抱着露水的雏菊。他很高兴漫漫长途有她作伴。
  12
  飞机缓缓降落在香港机场的跑道上。于曼之和李维扬又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要不要送你一程?”李维扬问。
  “那不客气了。”
  在计程车上,她问他:
  “那个故事还有下文吗?”
  “哪个故事?”
  “酒保和女孩的故事。”
  “已经有结局了,是另一个结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结局?”
  “这是我今次去波士顿的原因。”
  车子在路上飞驰,李维扬把女孩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车厢里寂然无声。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当一个人以为可以还清悔疚,无愧地生活的时候,偏偏已经到了结局。如此不堪的不单是爱情,而是人生。
  “那笔钱你打算怎么办?”于曼之问。
  “他的酒吧这一年来都亏本,我假装把钱借给他用,以后再想吧!”
  “她不是要你送他一份礼物吗?”
  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点唱机,也许可以送一台给他,不过这种古董现在很难找。”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古董点唱机,还保持得很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那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于曼之领着李维扬来到中环半山一条不起眼的横街里,那家古董店就在街的尽头。
  于曼之推门进去,小小的一家店,地上堆满各种各样的古董。这里跟外面的世界,倏忽间好像相隔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梯级上传来高跟鞋咯咯咯咯的声音,一个穿着花花裙子的女人走下来,手里提着一盏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桌灯。
  “你们来了。”女人把桌灯放在柜台上,说:“这盏灯要拿去修理。”
  “朱玛雅是我的好朋友。”于曼之跟李维扬说。
  “是啊,我们念大学时是室友。”朱玛雅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
  “点唱机就在里面。”朱玛雅领着他们绕过一张十七世纪法国大床,点唱机就在那里。
  这台机器颜色鲜艳,七彩的灯泡闪亮着。大玻璃罩里排着一列黑胶唱片。
  “是一个英国人卖给我们的,他要回老家。他连唱片也留下来了。”朱玛雅说。
  “有没有硬币?”于曼之转过头去问李维扬。
  李维扬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她。
  于曼之把那个硬币投下去,随便点了一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几翻,一片哀怨的歌声从点唱机里飘送出来: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爱情并不短暂,
  只是有点无奈……
  歌声在这家昏黄的小店里回荡。于曼之望着玻璃罩里的唱片,呆了一会儿。
  “什么事?”朱玛雅问。
  “没什么,我听过这首歌——”
  这是她听王央妮哼过的歌,为什么偏偏又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听到?
  “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她问李维扬。
  他笑笑摇了摇头。
  她觉得实在奥妙得无法解释。
  “什么时候可以送去?”李维扬问。
  “星期四好吗?”朱玛雅说。
  “好的。这个星期四刚好是酒吧的一周年纪念。你们也来凑凑热闹吧!”
  “好的。反正我晚上很空闲。”于曼之说。
  “星期四我不行,你们玩得开心点吧。”朱玛雅说。
  13
  星期四的晚上,朱玛雅正在家里的厨房做苹果沙拉和肉酱意粉。门铃响起来,她在水龙头下面把手洗干净,匆匆跑去开门。
  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微笑着。
  她让男人进屋里来。
  “你要喝点酒还是什么的?”她问。
  男人把她搂在怀里,久久地吻她。
  “要先去洗个澡吗?”她问。
  男人把她抱到床上,解去她衣服上的每一颗扣子。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今天过得好吗?”
  “嗯——”男人说。
  男人用舌头去舐她的脖子,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日子永远像今天这样,那该多好?
  她十七岁那一年跟冯致行相恋。那时,他比她大五年。她是中学生,他已经是大学生了,在建筑系念最后一年。
  那个时候,她常常埋怨他没时间陪她。她那么漂亮,常常有大堆男孩子奉承她。她那么年轻,她不甘心一辈子只有一段爱情。
  后来,他们分手了。他去了加拿大留学。
  九年后,他们在香港重逢。
  他已经是建筑师,她从大学艺术系毕业之后,就在古董店里工作。
  她还是单身,他结婚了。
  漫长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他,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走了,她才知道,他在她记忆里永存。
  重遇的那一刻,他又理所当然地回到她的生活里。他们的故事还是不该完的。今天与从前,唯一的分别,是他已经结了婚。
  他告诉她,他跟太太的感情并不好。
  这是她最想听到的。
  她并不怪他,是她首先放弃他的。
  只是,她常常恨自己,当她甘心情愿只要一段爱情的时候,他已经是别人的了。
  命运既然要把他们分开,何必又让他们重遇?
  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那是要她后悔。
  带着后悔的爱,总是特别精采的。她再不会让他走了。
  14
  于曼之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约了李维扬今天晚上在“胖天使”见面。可是,她的心情糟透了。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上司告诉她,杂志一直在亏本,所以决定结束。她现在失业了。
  来到“胖天使”,她看见那台光亮的古董点唱机放在柜台旁边,原来放在那里的一张桌子给移走了。本来狭小的酒吧,现在变得更小了。
  李维扬和酒保兴致勃勃的在研究那台点唱机。
  看到了于曼之,他跟她介绍说:
  “他是这里的老板顾安平。”
  “谢谢你替我找到这台点唱机。而且,一九六五年这个年份实在太好了。”顾安平说。
  “为什么?”于曼之间。
  “他是在这一年出生的。”李维扬说。
  “原来是这样。”
  李维扬带她到柜台那边坐下来。顾安平拿着一块揩了油的布努力的在擦那台点唱机,把它抹得光光亮亮。
  于曼之觉得整件事很凄凉。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这台点唱机是他深深爱着的一个女孩偿还给他的;而且,她行将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一台点唱机是她的悔疚。恒久地留在他身边。点唱机制造的年份,竟巧合地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整件事情本身不是很荒谬吗?
  荒谬得让人想哭。
  “干吗闷闷不乐?”李维扬问她。
  “我失业了!”她叹了一口气。
  “那总比是我失业好!”他嘻皮笑脸的说。
  她生气了:“你这个人真是自私!”
  “我跟你开玩笑罢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
  “找工作困难吗?”
  “现在的经济环境不是太好。我们这本周刊已经是办得最好的了,还是做不下去,其他的更不用想。”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放在她手上,说:
  “去点一首歌吧!”
  “点歌?”她诧异。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笑了笑:“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