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毫无主见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学之后,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要他打长途电话回来安慰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变得独立了,她有自己的梦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过来波士顿,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惜,他在三年后才说这番话。
  他好像一本写在三年前的日记。三年后重看一遍,原来,不经不觉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理想也改变了。
  “你也是坐这班机回香港吗?”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谁。原来是李维扬。她没想到又碰见他。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的天气真冷。”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你在哭吗?”
  她垂下头。
  “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难舍难离吧?”
  “已经习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的,譬如别离和思念。”他低声说。
  “是的,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9
  在飞机上,李维扬的座位本来编排在于曼之后面的。他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换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的吗?”他问。
  “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她告诉他,她是画儿童故事插画的。她在一家儿童杂志社上班。这本儿童杂志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负责所有的插图,因此工作挺忙碌。由于画的是儿童画,她的画都是快乐和色彩斑斓的。无论太阳或月亮,以至一个碗、一朵花、一条狗,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埋头画画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寂寞。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好喜欢。你呢?”
  李维扬摇了摇头:“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对的,不过是金钱游戏。”
  “那你喜欢做什么?”
  “开面包店。”
  “面包店?”她觉得难以置信。
  “对。不用怎么花脑筋,每天只是做面包和卖面包,那种生活多么写意——”
  “你会做面包吗?”
  “我以前在面包店做过兼职。”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他点了点头,笑着说。
  10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已经七个小时了。于曼之在座位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李维扬在机舱后面,正跟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偏着头,微笑着,留心的听他说话。然后,她又说了几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再说话。机上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她在机舱最后排的座位,李维扬也回来了。
  “你碰到朋友吗?”她问。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的旧情人真多。”她揶揄他。
  “她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大家很多年没见了。”
  “她看你的眼神,好像还是想念着你呢!”
  “她结婚了,现在跟丈夫住在洛杉矶,这次是回香港探望父母。”
  “你总共有多少个女人?”
  “你问初相识的朋友这个问题的吗?”他瞟了瞟她,没好气的闭上眼睛睡觉。
  11
  到达波士顿的那天,李维扬从机场坐计程车到近郊去。
  计程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灰白砖墙的公寓前面停下来。
  李维扬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面,按下门铃。门打开了,他爬楼梯到了二楼。一个满面于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说:
  “她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男人领他到屋里去。厅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的面色有点苍白。看到李维扬,她娇嫩地笑了。
  “你去倒两杯茶来好吗?”她吩咐那个满面于思的男人。
  男人听话的走进厨房去。
  “李先生,谢谢你肯来。”女人说。
  火炉旁边,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缤纷的彩球,树顶上吊着一个银色的小天使。
  “这棵圣诞树很漂亮。”李维扬说。
  女人看着圣诞树,微笑着说:
  “是的,来波士顿八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
  男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你可以把抽屉里那个绒布盒子拿来给我吗?”女人跟男人说。
  男人走进睡房去拿盒子。
  “他现在好吗?”女人问李维扬。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那太好了。”她微笑。
  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从睡房出来,放到女人的手里,然后,又回到睡房,躲在里面,半掩着门,守候着在厅子里的她。
  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李维扬手里。
  “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
  李维扬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你用不着这样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女人惨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问。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是吗?”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样说?”
  “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那个美丽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
  “不。把钱还给他,我才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
  “你的病怎么了?”
  “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惨然地笑笑,“我本来以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现在看来只能理直气壮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不,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他结了婚吗?”她问。
  李维扬摇了摇头。
  “那么,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女人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仿佛是在期待一个美丽的答案。
  “不会的。”李维扬说。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么事?”
  “当天找到我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不。”
  “为什么不?我骗了别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钱。”
  “我就是不觉得你讨厌。”
  “谢谢你。”她指了指睡房里面,说:“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编的谎言也不是全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爱着他。”
  李维扬被“如此不堪”这四个字深探震撼着。有什么比如此不堪的爱情更令人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呢?
  李维扬把手上的钱还给她,说:
  “这些钱你留着吧,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你就买一样他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吧,就当是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她把钱推回去。
  “好吧。”他知道只有把钱收下,她的内疚才会终结。她那段如此不堪的爱情。才会完美清白。
  “李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好吗?我做了圣诞布丁,你应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圣诞布丁。”她笑说。
  “好的。那我来做白面包,你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面包。”他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坐在椅子上,灿然地笑。她笑的时候,特别漂亮。他知道他的酒保朋友为什么会爱上她了。
  平安夜的那天,他果然吃到了一个最难吃的圣诞布丁;而她和她的男人也吃到最好吃的白面包。
  圣诞节之后,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他向他们告辞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来愈衰败的样子,他愿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长留在他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