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筑不明就里,跟着大伙往外头张望,屈长风正好跨下黄包车,一手提着袍角,陡见满满一屋子人,登时一愕。
“爹……娘……”边行躬作揖,边尴尬地搔着后脑勺,疾步走进屋里。“我……是——”
“坐下。”屈震乾低喝着,若非今儿日子特殊,他包准会破口大骂,说不定还赏几个耳聒子给他。
大厅内一下子寂静无声。苡筑被夏妈扯了扯袖摆,才知又该她上场了。
第三杯茶奉给这位在外胡天黑地、匆忙归营的屈家大少爷。屈长风和屈扶风长得颇像,一样浓眉浓眼,五官冷峻起棱。但屈扶风身上有扶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沧桑感;而他这位兄长则……苡筑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第四杯茶奉给巫秀霞。她生就尖嘴利眼,配上一张刀削也似的精明的脸,再因不苟言笑的表情,冷漠得几乎拒人于千里之外。
苡筑背脊机伶伶地一阵凉意,赶紧奉完最后一杯荼,待要旋身退向一旁,忽尔发现婆婆坐着的太师椅后边,站着一名笑吟吟的女孩,一对清澄如水的眸子温柔的凝睇着她。这女孩面貌姣好,眉目如画。看来纯真又雅致,像一尊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苡筑只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昨日骑着白马去迎娶她的“少年郎”。
原来“他”是女的!
屈家二老莫非是存心戏整他们方家?
苡筑是个直肠子,尽管临出阁的前一夜,她娘再三耳提面命,要她凡事隐忍,事可做十分,话只须说三分。纵有百般不悦,全得往肚子里吞,她还是禁不住敛起笑容,愀然不乐地抿着双唇。
她不怪这小女孩,充其量她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罪魁祸首应是这对道貌岸然的夫妻,和该死的屈扶风。他若假使不满意这桩婚事,大可提议退婚,何必派个小女孩来羞辱人呢?万一事情传回塘口,教她爹娘脸往哪里逃?赵文娟看出苡筑正为昨天的事心里犯嘀咕,忙向屈震乾使眼色,要他稍作解释。
屈震乾咳两声才道: “昨儿个之所以让琬而女扮男装前去迎亲,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因为扶风临时犯头疼,所以没法出门,怕……怕又受了风寒,反而加重病情。都怪咱们家……你可别搁在心里犯别扭。”
这番画蛇添足的解释.令苡筑益发沉不住气。找借口也该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随便用三两句话塘塞就杨息事宁人?作梦!
苡筑冷冷地点点头,气恼的表情并没有好看多少。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巫秀霞见丈夫回来,胆子也壮了些,话一出口即又苛又薄。“横竖一个出阁,一个迎进门,开开心心和闷闷不乐结果都一样。往后的日子才重要,光计较这些小枝小叶就能保证幸福到白头?·更何况,伴装作假的又不止我们屈家。’’
“娘,你就少说两句嘛!”琬而看了苡筑一眼,满是歉然地一笑。
“你娘说得也没错,都是咱们屈家的人了,怎么还可以为这眯小事摆脸色?”屈长风巴不得大伙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苡筑身上,以避免他爹娘追问他昨晚的行踪,一个不对头,肯定又会招来一场斥责。因此他难得的和他老婆站在同一阵线,把炮口对准这位新嫁娘。。这门婚事要不是爹坚持言而有信,非遵照爷爷当年和方家的约定,咱们何须纡尊降贵?人家扶风心里早有了别人——”
“长风!”怎么哪过来不开提哪壶。赵文娟有时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就是她亲生的儿子。“没你的事,少说两句。”
“无妨的,爹。”苡筑沉吟了下,自认她家的确也有理亏,双方算是扯平了。既然屈扶风已有了对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她乐得顺水推舟,成就他们的好姻缘。遂道: “扶风有了要好的女孩子,迟早要让我知道的,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干脆今儿就请媒婆过去,若是对方同意,直接挑个黄道吉日将她迎进门,也省得扶风天天在家闹头疼。”
一席话把厅内僵凝的气氛全数打败,赵文娟瞪大眼睛和屈震乾面面相觑。论宽宏大量全世界的女人都叫她第一名了。
刚刚她还在为琬而代叔娶亲的事大大的不高兴呢,怎么这会儿又大方得过了头。
“不急不急,你才刚进门,哪有马上又急着纳妾的道理。”赵文娟道: “扶风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人我们或许管不上,但娶妻纳妾这档子事,仍是听命于父母,由不得他擅自作主,你也是。”原本柔和祥蔼的眸子,忽地转为锐利抛向苡筑。 “不要以为受了高等,学了一些洋玩意儿,就妄想把咱们祖宗几千年的老规矩给破坏殆尽。扶风不受你,你却不能不爱他,这就是规矩。”
一句句像打地桩一样插进苡筑心里头,使她胸口一窒,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奶奶,人家婶婶又没说她不喜欢叔叔,你们一下数落人家爱计较,一下又编派人家不懂规矩,这年头好人真难当。换作是我早哭红着眼跑回娘家了。”琬而忍不住仗义执言。
“琬而!”巫秀霞大唤一声,狠狠瞪向她。 “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女孩子家一点也不知道收敛,你是不是想我用家法伺候你?”
琬而三惊,慌忙住了口。
“娘,”屈长风乘机上前,道: “晓蝶的事也不能拖,我前些天遇见练老头,他把话讲得很绝。”
“连你也跟着胡闹?”屈震乾用力击向桌面。 “四十几岁人了,什么时候你才懂得看场面说话?”
“长风是就事论事。”巫秀霞急忙为丈夫辩白:“练老头确实到铺子闹过几次,说穿了,他要的无非就是钱。”
屈震乾两眼一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都怪扶风不好,偷吃也不会抹嘴,让人逮了这么大个把柄,也难怪人家会紧兄弟着咬不放。“巫秀霞加油添醋地唯恐天下不乱。 “当然啦,好好一个女儿让人给始乱终弃,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嘛,所谓花钱消灾,黑眼珠见了白银子,还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是嘛,爹、娘,练晓蝶可不是简单的货色,凭她家一穷二白居然也能混到国外念书,就知道她手腕有多高超。像这种女孩子怎么能进咱们家?不如趁早花点钱打发掉一了百了。”屈长风包藏祸心地扯出一长串似是而非的歪理,表面上好像在为苡筑着想,其实是另有图谋。
“苡筑,你怎么说?”屈震乾是一家之长,任何事他都可说了算数;唯独这一桩令他思忖再三。扶风的脾性他是最了解的,一个不对盘,他秀可能像四年前一样不告而别。眼看长风已是扶不起的阿斗,屈家这分产业将来还是得靠扶风一个人撑持,他不愿也不敢再做出令他不快的决定。
征询苡筑的意见,其实试探的用意多于尊重。方才提议让晓蝶进门,说不定是一时的气话,如果她的心胸真是如此大,那倒是扶风也是屈家之福。
“我跟大家一样,根本没资料说什么。与其坐在这儿道长论短,何不直接去问扶风的意见?”
“他是始作俑者,害屈家丢尽颜面,这会儿怕了早躲到……”不知见着了什么,屈长风两片厚唇干干翕动了下,竟噤若寒蝉地向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