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风声,在静谧的夜中交会。
他看着她手上那块玉,一颗心阵阵抽痛着,到头来却只能瞪着它,怎样也无法伸手去接。
「拿去呀,为什么不接?那老奶奶是你娘吧?」灵儿皱着眉,不解逼问。
「她要我转告爷,说那里永远是爷的家。」她秀眉越蹙越深,好奇地问:「爷,你有家为啥不回去呢?」
紧抿着唇,他一握拳,转身再走,还是没接过那块玉。
灵儿不甘心地在弯弯月下沿着河岸继续跟,碎碎念道:「爷,你找人归找人,为啥连家都不回呢?那是你家吧?你既然都已经到这儿了,为什么又不见人呢?你其实想回家的吧?」
他冷着脸,头也不回的道。「会去那地方只是因为那地方是最安全的,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要去搜那里。」
灵儿哑口,好一会儿才道:「就算是那样好了,你其实也是想见你娘的吧?对吧?爷?」
他一僵,一语不发持续沿着河岸走,灵儿继续跟着。
「爷--」
他不理她,继续走。
「爷--」
他握紧了刀,加快脚步。
「爷!」终于发火的灵儿站定脚步,大声的喊了一声。
他脚下未停,依然朝前行去。
灵儿气得大叫道:「你有名宇,对吧?我听到那老奶奶叫你去病,那是你的名字,对吧?你才不是没有名字,你只是--」
「只是什么?你懂什么?啊?」他如急风般在瞬间回身来到眼前,一脸凶恶地揪着她的衣襟,怒目咬牙道:「不过是一只活得稍微久了一点的蹙脚小蛇,你就以为自己通天知地,以为你可以教训我?以为你可以告诉我该怎度做?」
这几年没看过他那么凶过,灵儿吓白了脸,却又不甘被骂,嗫嚅了老半天,只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送出」句:「我我我……我才不蹙脚……我……我我们蛇又没有脚……」
「不懂就闭嘴!」
她张大了嘴,一脸很受伤地看着他,气得大声道:「闭嘴就闭嘴!哼!」
说完她忿忿转过身去,生着闷气。
夜风乍起,吹来长安城的飞花。
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他闭上了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很自私。
「你走吧,回你昆仑山脚下去。」
风再起时,他一脸疲惫地开口,打开刀柄上的机活,倒出一颗铜钱般大小的金球。
她闻声回头,惊愕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简单就把内丹还给她。
他冷着脸,将小金球丢给她道:「回去之后,别再多管闲事了。」
她既兴奋又慌张地忙接住,可接到球后,一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又火由心起,脸上才浮现的笑容」敛,气得跳脚骂道:「你以为我希罕管啊!我不管啦!再也不管啦!随你高兴怎样都行啦!再见!」
说完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啪地一下就不见了。
原本在她手上的玉佩啪答一声跌落地上,所幸河岸边多为泥沙,才不致摔裂。
他握紧了拳,不让自己蹲下捡它,他转身走了两步,但娘诚心视祷的背影浮现眼前,教他离去的脚步又重新停下,眼眶不觉湿热发酸。
曾经他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他认为消灭异族是对的,捍卫家园是对的!可前世他自己也是一方南蛮,当他记起一切,才晓得异族将士也是为了捍卫家园!
那么,谁才是对的?谁才是错的?
十数年过去,在沙漠中流浪,他和许许多多的异族接触,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看过以前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听过更多更遥远的异事,他才明了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也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
人们不过是为了要求生存而已,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那么简单。
当他理解了这一切,当他知道大汉王朝并不代表一切,并不代表世界,当他晓得人事不过如白云苍狗瞬间即改,当他明白改朝换代、沧海桑田不过都是如朝雾梦幻,教他如何再回去当那有如井底之蛙般的将军?
更何况就算他留在长安,就算他刻意遗忘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就算他能够继续当他的大将军,炎儿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仍在。
在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没找到她就不可能再继续生活下去。他试过了,那一年半,他如行尸走肉一般,伤害了所有关心他的人。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弄清楚,需要将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需要听到她亲口告诉他。找到了她、弄明白一切,他才有办法继续下去,无论是他的人生,或是其它……
现在,他知道娘过得很好,知道家里的人过得很好,那就够了。
黑蛟
翠山、绿野。
起伏的山岭,随风飞扬的粉色花蕾。
中原,依然如同以往般,如诗、如画、如乐。
黑夜里,远处的大城灯火依然辉煌,那片灿烂几可比拟夜空屋子。
多年前,他曾到过此地,为了拿回七样神器中的其中一样。
在更久远以前,他在这里打过仗、在这地方唱过歌、在这地方胜利过、在这地方失败过……
之后,他退回南方,不肯罢休地和敌人纠缠千年,直至他们几乎死尽死绝、直至最终连那些曾经信仰过他的人都否定了他的存在、直至他被敌人陷害下蛊追杀--
他身受重伤逃至大漠,以为自己将死,却遇见了她,遇见了那应是敌人却又不是敌人的女人。
炎儿,那是她的名,他的给拜兄弟替她取的名。
她救了他,给了他新的名字,只因他不敢告诉她,他的真实身分。
玄明,那是他的名,她说他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千年过去,命运让被拆散的人重聚,却未解开那道死结,她解开了未炼化的封印,只求他兄弟的谅解,一切却未改变。
她昏睡过去,他为保全她,将她重新封印在水玉里。
十多年来,他不断寻找为她解套的办法,未料最终仍是要回到一切发生的最初原点去。
在山岗上生起了火,他解开缠在手脸上的布条。
他在白日缠着布条绷带已经千年了,每天晚上换药,他都尽量拖到早上才再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但即使如此,这些白布仍像是成了他第二层皮,他曾经厌恶过它们,却又不得不依赖它们,但当他的皮肤越来越接近痊愈的现在,他反而不急着褪去它们。
他看着远处那座城市,知道那座城叫长安。
长安。
他嗤笑一声,人总是这样子的,向天求、向地求、向鬼神,甚至向一切求,但谁又真能保得住谁能长久平安?
就像多年前蚩允保不住族人,炎儿保不住蚩尤,而他保不住他们两人,也保不住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们。
长安?
不过是一场绝美华丽的梦幻罢了……
第六章
一时之间无法知晓积压在胸口的躁郁是什么。
听见她不断不断对自己诉说他兄弟的种种,那股烦闷越积越多。
她是如此忿忿不平,激动得连那张可爱的俏脸都气得通红。
爷这样、爷那样……
她的爷听在他耳中越来越刺耳,当她开始帮那位爷说话,他没有多想,身体已经自主动作,将她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那样的行为只引起她的好奇,却吓坏了他。
当时他不敢多想,只是否认、压抑,将一切归咎到所有能归咎。
直至谎言伤了她,直至长剑穿过她的手,直至她昏厥在他怀中再也不醒,一如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