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埃佛看得出威胁对她无效。他猜她可能是笨得听不懂他的话。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女,蓝道男爵就天真愚蠢地相信埃佛是朋友。
“她不回答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几岁。”他的朋友猜测。“直接问她盒子的事。”
埃佛点头同意。“听好,莉安。”他酸溜溜地说。“你父亲从约翰王子那里偷走一个非常贵重的盒子,我打算替王子找回来。那个盒子的外面镶有许多漂亮的宝石。你或你的姊姊有没有看过那个盒子?你有没有看到你父亲把那个宝物藏起来?有没有?快说!”他命令,沮丧使他提高嗓门。
她听若未闻地继续望着他。埃佛愤怒地重重吐出口气,然后决定瞪得她心生畏惧。
小女孩的表情在转瞬间由冷漠变成憎恨。她的目光令他胆寒,他的颈背很快地就寒毛直立,前臂也起了鸡皮疙瘩。他不敢相信一个稚龄孩童竟能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恨意。
她令他害怕。发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孩子吓到令他恼羞成怒。“瞧你病恹恹的模样,肤色那么苍白,黄褐色的头发像干枯的稻草。你的姊姊比你漂亮多了。你是不是很嫉妒她,莉安?这就是你把她推下楼梯的原因,对不对?替你缝合伤口的妇人告诉我,企图带你们逃走的一个士兵跟她说莉婷是被你推下去的。莉婷死了,被你害死的。”他倾身向前,伸出食指指着她。“你将一辈子背负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决定送你到遥远寒冷的英格兰北部去跟野蛮人一起生活,直到我再度需要你的那一天。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让我起鸡皮疙瘩。”
浑身发抖的黎丝上前一步。“爵爷,可不可以让我陪她去北部照顾她?”
埃佛把注意力转向门口那个女仆,看到疤痕斑斑的脸令他瑟缩了一下。“丑八怪要照顾丑八怪?”他嘲笑道。“随便,只要你赶快把她带走,省得我和我的朋友倒尽胃口。”
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使埃佛更加生气。他拿起桌上的木碗扔向小女孩。木碗飞过她的头顶,差点打中她。莉安没有瑟缩也没有眨眼,站在原地继续用充满恨意的绿眸瞪着他。
她好像看穿了他的灵魂。这个念头使埃佛不寒而栗。
“快滚!”他大吼。
黎丝冲上前去拉着莉安往外跑。出了大厅后,她把小主人搂在怀里低声说:“没事了,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你再也不必看见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再也不必看见我的丈夫艾特。”
获准离开登罕郡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她精神错乱的丈夫。目睹大部分的士兵和仆役在城堡受攻击时惨遭屠杀,艾特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了疯。白天他背着脏兮兮的背包在登罕郡的山丘四处走动,背包里装满被他称为宝贝的石头和泥块。晚上他睡在马厩的东南角作着噩梦。他的目光呆滞,神色恍惚,整天不是喃喃自语说要发大财了,就是口出秽言地乱骂人。连霸占登罕郡的埃佛男爵和他的士兵都迷信地避开艾特。只要那个疯子不招惹他们,他们就任由他去。有些年轻的士兵会在艾特经过时下跪画十字,据说那样可以避免传染到他的疯病。他们不敢杀艾特,唯恐杀他时会被控制他心智的邪魔附身。
黎丝觉得这是上帝特许她离婚。结婚七年,艾特不曾给过她一天好脸色,不曾对她说过一句好听话,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深信只有那样才能使她学会谦卑和服从。蓝道男爵遇害的三个月前,艾特因精于数字而被擢升为总管。在得知男爵到底有多少财富之后,生性贪婪的他自认受到亏待而心生愤懑。
艾特自私又懦弱。敌人的箭如雨点般落在城堡中庭时,黎丝看到他抓住厨娘洁妲作挡箭牌。洁妲气绝身亡后,他躲在她的尸体下装死而逃过一劫。艾特的行为令黎丝感到羞耻,她感谢上帝给她机会离开令她憎恶的丈夫。
离开登罕郡的那天,黎丝带莉安去马厩向艾特告别。她看到他在马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脏背包就挂在角落的木钉上。她出声叫他,他瑟缩一下,立刻跑去抓下背包藏在背后。他蹲在地上,眼神来回闪烁。
“笨蛋,没有人要偷你的背包。”黎丝嘟嚷。“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和莉安小姐离开登罕郡了。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别再念念有词,看着我。我不希望你跟来,明白吗?”
艾特傻笑一声。莉安挨近黎丝,抓住她的裙角。黎丝立刻小声哄道:“别被他吓到了,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接着她又把注意力转向丈夫。
“我是说真的,艾特。不要跟踪我,我不想再看到你。就我而言,你已经死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我马上就要发大财了......那些钱本来就该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黎丝指着艾特对莉安说:“记住这一刻,孩子。这就是懦弱的下场。”
埃佛男爵拒绝派兵护送她们北上。幸好住在西北部的年轻佃农海氏兄弟瓦铎和亨利自告奋勇用他们的耕马和货车载送她们。兄弟俩都全副武装,预防在路上遭强盗偷袭。
上帝保佑,她们安然抵达柴摩肯男爵的城堡。摩肯舅舅是莉安的远房表亲,他虽然是英格兰贵族,但因拥有苏格兰血统而被视为不可信任的外人,鲜少受邀入朝。
他看起来也很吓人,身高超过六呎二吋,一头黑色小鬈发,眉头似乎永远紧皱着。埃佛把莉安送来给这位英格兰边陲的表亲,原本是要惩罚她,没想到反而救了她。面恶心善的摩肯一看到他孤苦伶仃的小外甥女就知道他们是同类。他告诉黎丝他不会让一个小孩子扰乱他平静的生活,但立刻言行不一地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帮助她复原上。他像父亲般疼爱她,一心想使她再度说话。摩肯想听到莉安欢笑,但担心他的希望终究要落空。
黎丝也努力帮助莉安从家庭变故中复原。徒劳地哄慰了几个月后,她也快要死心了。她睡在小主人的卧室里,以便在莉安从噩梦中尖叫惊醒时安抚她。
父亲遇害那夜的零星回忆被封闭在莉安的内心深处。稚龄使她难以分辨事实和想像,但她确实记得跟姊姊抢夺那个镶嵌宝石的盒子,以及滚落通往地道的楼梯。颚下的伤疤可以证明那不是她的想像。在她混乱模糊的记忆里,莉婷和她都在尖叫,身上也都沾满鲜血。那些在深夜纠缠她的噩梦永远是相同的。红眼睛、长尾巴的怪物在黑暗的通道里追她和姊姊,但在那些噩梦里,害死莉婷的始终是怪物,而不是她。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莉安突然开口说话了。黎丝把她从噩梦中叫醒,惯例地用苏格兰彩格毛毯包住她,抱她坐到壁炉旁,轻声哄着她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莉安。白天一句话也不说,夜里却不停尖叫。是不是你心里积压了太多痛苦需要发泄?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孩子。”
黎丝不指望莉安会回答,因此听到她的低语时差点把她掉落在地上。“你说什么?”她问,语气因惊讶而严厉。
“我不是故意害死莉婷的,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