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以盼一张开眼便看到了他。这种感觉很好,看到他让她安心,她不再害怕,即使她面对的是自己即将画上休止符的生命。
平常的他总是一本正经,梳著整齐的头,衣服烫得线条分明,可如今颓废的他却让她心生歉疚。
她伸手轻触他的脸,他的大手立刻将她的包入掌中。
「我睡了多久?」她轻问。
「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愿醒了,「我不知道你那麽贪睡。」他握著她的纤手,在唇边眷恋的吻了又吻。
「我累。」
[现在你还累吗?」他真怕她又睡,他怕她一睡不起。
她摇头。
「刚刚小蓝、歆歆和醒思来看你,你还在睡。」
她们原先不肯走,想和他一起留下守著她,後来海蓝被苍阆强行抱回家,贾歆歆也被一个自称是她监护人的男人生气的带走,庄醒思更是被打了镇定剂後才被哥哥接回家。
「是吗?」她可以想见她们担心的样子,霎时心中愧疚满盈。
「歆歆和醒思很生气,一边哭一边骂你,说你不是朋友,竟然没告诉她们这麽重要的事。」
她笑了起来,这的确是她们的作风。
这样也好,现在的她禁不起她们哭,因为她也会跟著哭,她的决心会动摇,她那一点最後的、小小的坚持,全会被她们瓦解。
不道别是好的,将来再也见不到面了,还说什麽再见?
「小蓝早就知道了?」他问。
「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笑了起来。她欠海蓝太多,所以要看著她得到幸福,但她现在能安心了,因为她知道海蓝已经找回她失落多年的心。
现在让她牵挂的,只有他。
「你没睡?」她心疼地问。
「我不累。」他要守著她。
「你看起来很累。」
「我不累。」他坚持。
「呆子!」她岂会不知他的想法。
一股浓浓的依恋缠上他心头,他情不自禁的喊了她。「盼盼。」
「嗯?」
「我爱你。」他叹了一口气,用她细致的小手摩挲自己长满胡碴的脸,心中突然觉得踏实许多。
泪水立刻大量涌出那双美丽的大眼。这是她盼了多久的话语?但如今她却要不起。
「别哭……别哭……」他心疼的说。
她还是不断掉泪,他这样子让她比发病了还要心痛。
他怎麽会爱上她呢?只是同情她而已吧?她对他那麽凶、那麽霸道,他怎麽可能爱上她?这份感情是她从来不敢想拥有的,所以她藏在心中,原想就这样离开人间,今日却教他尽数掏出。
「盼盼,你同意动手术好不好?」锺衍几乎哀求著说。
黎以盼想说些什麽,话却硬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何尝不想有个健康的身体?何尝不想和别人一样,可以生气、可以跑、可以叫?但如果结果是看得到的失败,她怎么肯尝试?这一试,只会让她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罢了。(方舟扫校)
如果她告诉他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他还是会要她试吗?
他不会。因为他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她不能答应。
「你怕痛吗?医生会打麻醉剂,你不会觉得痛的,虽然药退了会有点痛,但是以後你就会健康了,这样不好吗?」
「我不怕痛。」
她只怕死在冰冷的病床上,那是很孤单的。与其孤独的死在医院里!她宁愿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感受死亡的过程,她要死得快乐。
「好不好?」锺衍现在也不怕她生气了,存心要得到她亲口承诺不可,否则他不安心」。
她心中的意念更坚决了,但却说出与心中打算完全相反的话。「好,我动手术,但是你得答应我!你将来会过得很好很好。」
「你在说什麽?」他不喜欢她交代遗言似的口吻。
「答应我。」她坚持。
「好好好,你说什麽都好,只要你肯动手术就行。」
「那你现在回去洗个澡、睡个觉好不好?」
「我不累,我不走。」
「不然回去洗个澡也好,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说谎,他什麽样子她都爱,更何况他现在的样子是因为她。
「我不走。」锺衍的语气满是哀求,他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看著她。
「是你说我说什麽都好的,你要惹我生气吗?」
这句话让锺衍不得不照做了,她受不起刺激。
「好,我回去洗澡,马上就回来,你要乖乖休息喔!我马上回来陪你,你别生气,千万不要生气。」他千叮咛万交代,才怀著不安的心情离去。
他走了,就轮到她该动作的时候了。
她所坚持的从不曾改变。但现在她违背了一点坚持,就是又回到了医院,所以,她要坚持她有选择自己死亡地点的权利。
因此,她绝不上手术台。
她一直知道,白色……不适合她。
* * *
黎以盼失踪了。
没留下任何只字片语,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离了医院;她唯一带走的,只有锺衍送的项链。
锺衍发了狂似的四处寻找,却怎麽也找不到她。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人知道她可能去哪,她消失得比空气还要彻底,连一丝味道也不留。
海蓝因此病倒了。她天天以泪洗面,回到了从前充耳不闻的状态。黎以盼认识她最久,也知她最深,黎以盼不在,她也死了一半。
庄醒思变得暴躁易怒,却没人敢怪她,因为她有生气的权利,可没有人知道,在她易怒的外表下,她夜夜枕泪而眠。
贾歆歆不复以往多话,成天死气沉沉的,常常想到她便落泪,一句话也不说。
她们不再住她们四人曾经共同拥有的家。那个家,形同散了。
锺衍不再去学校,整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胡闯乱撞,想找著他心头上失去的那块肉。若黎以盼一日不回来,他心头的肉便一天长不全。
其实,他失去的,不只是心上的肉,还有他的灵魂。
日子,全都走了样。
第十章
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梅树。
每个人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这片美景慑去所有看到这出世幻景的人的心神。
其实,这里不是仙境,只是台湾山中的一片颇为广大的梅林。
那红的、白的、粉红的花雨,在这个季节细细纷飞著,这样的雨并不使人感到悲伤,反而是满心的平静。
徒步走到这里,她已用尽全身的气力。但不要紧的,她已经不再需要力气,因为她已经到达目的地。
尽管心痛再度侵袭,但此时她是笑的,发自真心的笑著。
她眷恋的抱著一棵老梅树,感觉像回到了家,彷佛这麽一抱,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那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片景象时,她就知道,这里将是她最终的去处。她将在这里永远地睡下,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得到安息。
这里没有医院刺鼻的药水味,没有一成不变的白,而且没有死亡的气味。有的,是梅树清新的香味,是缤纷的色彩,是冷然傲骨的气魄。
梅花越冷越开花,这身傲骨是她求之不得的。她不是梅花,而是即将凋零的温室花朵,所以,她只求能与落梅葬身同一处,她要用梅花的味道掩盖她一身的药水味,以梅花的精神掩饰她的畏弱。
黎以盼躺在花瓣满布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要被花瓣淹没。
好友们哭泣的脸清楚的在她眼前出现,她对她们歉疚多于担心。如今海蓝有苍阆呵护;庄醒思有家人照顾;贾歆歆开朗又风趣,纵使和监护人相处得不好,却依然过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