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一月十日 贾长生
“歆歆?”向正扬一走进房间就楞住了。歆歆发现了他藏了数年的秘密。
“我爷爷……呢?”她一直都那么信任他。他说爷爷没有和他联络,她相信;他说爷爷去环游世界,她相信。
她相信他说的一字一句,但他却骗了她。
手上这厚厚的一叠信,告诉她他们之间的联络有多么频繁,而她却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她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是爷爷的孙女,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让她道?
他是世界上她最信赖的人,如今连他都骗了她,连他都不能相信,她还能信任谁?
顾不得信纸撒了满地,她跑了出去。
原来她早就彻彻底底地成了个孤儿,而她竟还天真地跑回花莲,一心相信爷爷总有一天会回来。
事实上,她等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
“你根本不应该瞒她的。”冷恕人吐了一口烟。
自从与歆歆同住以来,不曾再抽烟的向正扬也烦躁地抽起烟来。
“我也不想。每次她问起贾老先生,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怕她承受不了。”而这也正是贾老先生所担忧的,他老人家甚至希望他能瞒歆歆一辈子。
“也许她没有你想像中的脆弱。”他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以为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但他没有想过,他才是伤她最重的人。“她既然能消失两年,自己一个人生活,那就表示她比你所想的还要独立且坚强。”
“你看看她刚刚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强:”向正扬指指自己的房间,歆歆好不容易才被他哄睡了,她刚才伤痛欲绝的样子,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坚强。
她很绝望,他感觉得到,所以,他在她冲出去之前就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抱着她,让她在他怀里哭泣。
为了她,他对罗兰爽约了,原本他们今晚要去试婚纱,可是,到现在他还没出门,他没有打电话给罗兰,也不接电话,就怕听到罗兰的哭泣和抱怨。
对罗兰,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而他宁愿愧疚,也不愿丢下歆歆一个人。
“罗兰刚刚打电话给我。”冷恕人捻熄了烟,叹了口气。
“你怎么说?”向正扬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谢谢。”
“不用谢我,我是为了歆歆。”冷恕人受不了地拍拍额头。“老天!你是真的想结婚吗?如果你不想,就别再耽误罗兰了?”
“我是想结婚,而且我已经耽误她了。”向正扬苦笑道。
“我知道你想结婚,但对象不是罗兰。”
“阿人,别再提了。”向正扬疲备地说。“你自己也说我耽误了罗兰,现在我们已经订婚,再过几天就要结婚了。”
他当然知道冷恕人指的人是歆歆,可问题是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而歆歆才二十四岁,以他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的爸爸了,他有什么资格去爱她?
“结婚都可以离婚了,订婚算什么?”
向正扬无话可反驳,只是无力地笑道:“阿人,你是在鼓励我逃婚吗?”
“都还没踏上礼堂,算什么逃婚,就算是好了,那又怎样?”冷恕人无所谓的说着。并不是因为不关他的事,他才说风凉话,只是这就是他的人生观——自己快乐最重要,别人的痛苦关他何事?“如果不是真心相爱,结婚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痛苦,我年纪也不小了,总是想要有个伴。”向正扬自嘲地道。而且,罗兰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人选,种种因素加起来,他似乎没有理由不结婚。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有这种八股的想法?我们不是约好老了之后要手牵手到养老院养老的吗?”冷恕人一手捂着嘴,一副受到打击、伤害的可怜样。
向正扬干笑两声。“大概是老了吧?”
“喂喂喂!老兄,是你自己的心境苍老,你可不要‘抹生牵拖厝边’!”他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老。“你还怕没伴?歆歆那小妮子每天在你身边吵吵闹闹的,还嫌不够热闹呵?”真是有自虐倾向。
“总有一天……她会属于某个男人。”他试图以笑带过,但却不太成功,嘴角的僵硬泄漏了他心里的痛。
“如果那天真的来临,你真舍得把她交给别人吗?”冷怒人嘲弄地问。
向正扬楞住了。
如果真有那天,他真的舍得吗?
他根本……办不到。
站在房门内的娇小身影转回床上,乖乖躺平,在向正扬进房看她时,她闭上眼睛假装熟睡,心里有个想法慢成形。
* * *
清晨的阳明山,雾蒙蒙的一片。
向正扬说这是爷爷的心愿,他想要在阳明山上长眠。
阔别了十一年,他们祖孙俩终于再度相见……虽然是在这样哀伤的情况之下。
墓园被清理得很干净,她知道每年爷爷的祭日,向正扬都会亲自来祭拜打扫。在得知事实真相后,她回想起每一年的某一天,他都会消失一整天,从来不曾对她隐瞒行踪的他,唯独不肯透露他那天究竟去了哪儿。
他代她尽了孝道,相形之下,她这个孙女儿却完全没为爷爷做任何事,爷爷甚至在临终前还记挂着她,而她以为爷爷忘了她。
“别哭。”向正扬站在她身边,雾虽大,但他没有错过她每一个表情。
“爷爷……走得很痛苦吗?”
他摇头。“十分安详。他只是睡着了,然后就走了。”
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过了好久,等她不再哽咽之后,她说:“我想在这里陪爷爷。”
“我陪你。”
“我有很多话想跟爷爷说。”
向正扬体贴地站了起来,“那我先到旁边去,一个钟头后再回来。”
她点点头,看着他离开。
她开始小小声地诉说这十多年来来不及对爷爷说的话。
“爷爷……十一年不见,我不知道您好不好,但我很不好。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瞒着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将我交给向正扬。他没有辜负您的托付,非常非常照顾我,但我却很痛苦,因为我爱上他,而他却要结婚了。”
她吸吸鼻子,继续说:“婚礼就在几天之后。可是我呢?我还要回花莲继续等待吗?我已经失去可以等待的人了,因为您……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
她强忍住喉头的哽咽,“我很想您,爷爷。如果您还在,您会希望我怎么做呢?昨天我听到向正扬和不是人说话,向正扬他是不是……并不那么爱罗小姐?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把他抢过来吗?我还有机会吗?爷爷……我想和自己打个赌,再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希望,反正我已经遍体鳞伤,再失望一次,我应该还承受得住吧
待向正扬回来后,她的心里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说完了?”他走到她身后。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着许久不见的光彩。
“嗯。”她主动偎入他怀里。
“冷吗?”他直觉地问。
不冷,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她决定说谎。
“嗯。”
他拉开长外套密密地将她包复在怀里,为她取暖。
她静静地让他搂着,坐在墓园里陪了爷爷一整天,直到太阳西落,他们才下山。
回到家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溜回房里打电话。
“喂……冷恕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