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舅舅与一个阿姨对外婆还算孝顺,对于同母异父的母亲也颇为亲近,只是外婆年纪大了,偶尔总会发发牢骚,碰上这种时候,两位舅妈就会语出讽刺,气苦了外婆,然后她便会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里来,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犹单身,担任一所国中校长的阿姨。
而舅妈们最爱拿来说嘴的,无非是她们母女三人的“特异情形”。
我的母亲是在十九岁那年认识单身到东部来赴任的父亲,他三十出头,风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总之接下来的情节,你随便拿任何一出连续剧或任何一本小说来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结,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离不了婚,而生下头胎女儿的我以后,母亲非但没有离开那个根本不愿负起父亲责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励,又生下了小我两岁的弟弟,只因为男人的妻子连生六个女儿,却始终没有为是家中独子的他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这个弟弟以后,妈妈的地位总算如她所愿的稳固了;所谓的“稳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许了她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领养了弟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从满月以后,就留在父亲的家里做“独孙”,备受宠爱。
我呢?抱歉,祖父那边并没有将孙女凑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妈妈的身边。
而且,我也跟她一样从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来时,我想到这一门祖孙,三代皆同姓,就觉得应该要“骄傲”,可是浮上心头的,却经常是“滑稽”二字。
已经转入商业界发展的父亲,每年当然也会固定过来数趟,有时带着弟弟,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单独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亲的独生子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是独生女,妈妈的独生女;父亲那里,我连去都没去过一次。
这样的一双姊弟,哪里亲得起来?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边六个姊姊也一定比我这个同胞姊姊要来得更像亲生手足。
所有的影响其实都是渐进的,就如同我的适应一样,也是随着成长的过程,慢慢累积。
父亲、弟弟、异母姊姊们……带给我的,尽是一种似近还远的感觉,让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学会自己结交朋友,因为唯有这样拓展来的人际关系,才能给我一种“为人喜爱”的安全感。
两年多以前,大学放榜时,父亲曾与我做过一次空前,可能也会是绝后的交谈。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开宗明义,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唯有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高人算过命。”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命带桃花,除非找到能够无悔无怨、无要无求、甘心守候的第二个女人,否则外面的女人终将不断。”
“你用不着说服我,你只需要说服身旁两个女人相信那个“半仙”说的话就可以了。”
“总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非得逼我承认这一点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着几乎是惊喜的表情问道:“那你为什么从进国中以后,就不再叫我一声?”
原来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吗?清楚我们家庭状况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亲。”他竟然难得激动的说。
“那么为什么我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是画着一条直杠,而没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个私生女吗?表示我是一个连父亲都不愿相认的孩子!”我也提高了声音回道。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爸爸这趟回去,就帮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讲什么的我,赶快从中拦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学,你很开心。”
“不只我开心,连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说:“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只有阿姨、舅舅、舅妈、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从来没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亲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独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用过任何父系方面的亲戚称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没有,你没有亏欠我什么,毕竟这些年来,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来自于你,你真正有所亏欠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进大学了,入学是要填基本资料的。”
“放心,我早填习惯了。”我们彼此当然都清楚填起来为难的是哪一个项目。“小学、国中、高中、大学,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你可是继我之后,我们家所出的第二个大学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个大学生。”
他的脸色发白,我想他总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经不想认祖归宗,也觉得没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像用表现优异去换取奖品似的,接受他的认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你放心,两年后,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还要好的大学,你们家定会有第二个大学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个指着我大,说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觉。
慕觉说我像他,像我极力要与他撇清关系,恨不得能够恨他的父亲。
第四章 沉溺
山上的日落果然如慕觉所形容的,凄美兼壮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为她背景的山,也一层有一层的气魄与颜色。
“只有你们学文的会这样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么说。”
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也是可以离你很近;”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来看的话。”
我的心微微颤动,却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经过上一个暑假,你再也不会想回来。”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说:“干太阳什么事,”又停顿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话声低沉,几乎轻不可闻。“又干你什么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看山,去看海,怎么可以爽约,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麻烦你够多的了。”
“原来是感激约啊。”我企图掩饰心中的失望说。
“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我不晓得他是真的没听到我的嘟哝,或是无从答之,所以干脆装作没听见。
“我明天要陪妈妈去看外婆。”突然拗起来的我,连本来仰头看他的视线都一并收了回来。
“是吗?那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后天我大姨要回来,准备过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团圆饭的。”
“喔,那大后天我几点去接你?”
“大后天我弟弟会回来住三天,然后再赶回去和“那边”过年。”
“没关系,那再三天后,我几点去接你?”
被问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你晓不晓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为过年紧接在后的关系。”
“知道啊。”
“那为什么你还──?”我知道自从他小弟也北上念高中后,慕觉父母就已经把这里的房子处理掉了,换句话说,他现在每次回来,都是住在外公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