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审视着水仙许久,才冷淡客套的说了一句:「麻烦你,扶我上轮椅,好吗?」
焉有不好的道理?水仙是义不容辞。帮忙他坐上轮椅之后,见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忧郁,水仙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笨拙的说出她的安慰之词,「其实,你根本不必在乎韩雪碧 的话,她是个走在心虛与偏激道路上的人,说出来的话也难免心虛偏激。」
「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确实深远,我最初认识的韩雪碧和今日的韩雪碧差別很大。」庄頤像赞同又像緬怀的点头同意,那令水仙稍为放心。不过他下一刻说的话又叫水仙马上悬起了心。「既然你先提起这个话题,那么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关于我们的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水仙简直是愣在当场。
「是的,刚刚──就在不久的前一刻,我突然惊觉自己强迫你走入一樁你不想要的婚姻,是多么蛮橫而可耻的行为。」庄頤把轮椅兜向窗边,瞪着窗外。
「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些太迟了吗?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水仙微拧起眉,立在他身后问。
「永远不会太迟,只要不是和一个废人綁在一起一辈子,你的人生便随时可以重新开始。」他头也不回的答。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或许我并不介意和一个废人綁在一起一辈子!」水仙的语气还算冷静。
「但我介意,你是个好女人,你配拥有更好、更完整的男人。」
「这就是你想和我离婚的原因?」水仙感觉哭笑不得。「但为什么?这和你最初逼我结婚的说法大相迳庭。你始于轻视我,终于誇赞我,而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谎言?」
庄頤终于掉头看她,眼里布满忧虑。「当然,我不会在我堆积如山的罪行中再加上个说谎,经过这一小段时日的相处,我一直在改写自己对你的观点,而那些好的一面总强过坏的一面。」
「真该感谢你对我的高评价,但假使你不这么頑固,我们或许可以是对模範夫妻。」水仙嘲弄。并终于有些明白他正以他的方式在替她的將来设想。但该死的,她才不希罕他的鸡婆。「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頑固,并相信我对自己感情的判断能力?」
庄頤的眼神与她相遇。「为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或许我只是一个无聊的人?或许我只是太喜欢快乐的结局?」
「那么请再告诉我,你定义的『快乐结局』所该具备的条件有哪些?」水仙又问。
「一个美好、健全的男人,一个能带你上山下海去体验人生的男人,一个不必连性生活的美满与否都遭別人质疑的男人!我相信追随这样一个完整的男人,女人才有『快乐结局』可言。」
「但假如我坚持我的快乐结局全繫在你身上呢?」她微微挪动双脚,脸色苍白的靠近他身侧。
「別再试着嘲弄我或者愚弄我,黎小姐!」庄頤猛然怒吼,他一直压抑的悲哀愤怒,这一刻终于在他眼中沸腾,发出炽烈的警告。
「这不是嘲弄或愚弄,而是肺腑之言。」水仙將手反絞在身后握拳,彷彿这样就可以止住自己的顫抖并对抗他的怒气。「我一直相信那场车祸及接下来近十年的磨难岁月,并没有侵蝕了你完整健全的心灵,我更相信只要你不妄自菲薄,从前你能是那样一个气宇軒昂、顶天立地的男人,今后一定也能。至于──」
一阵类似梗塞的声音止住了水仙一廂情愿的士气激励。庄頤正猛摇着头,发出悲惨、毫无欢乐的大笑。「別再自欺欺人了,小姐,我们都清楚气宇軒昂、顶天立地这种词句再也不可能适用于我了。」
那苍涼的笑声令水仙颈背上的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漂亮眼睛深处的绝望。她诚惶诚恐的安慰他:「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我爱你,我会帮你,不论要用掉多少时间,我都会帮你。你將再走路,一定!」
「你还不了解吗?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着枴杖走路──那也不能让我变回车祸以前的我。」庄頤的声音像坏了的唱针般滯重。「生命本就是个玩笑,而在你还有心情玩笑的时候,別浪费你的时间为我担忧。何況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了解!为什么庄頤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庄先生!你以为让我自由就足以凸显你牺牲者的动机尊贵、姿态崇高?」
「我没想过要凸显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获得更好的。」他又恢复冷淡的掉头低语。
第一滴眼泪由水仙的睫处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语弄得无所适从,愤怒激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齒、疼痛难当的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勇敢、有尊严、有情有爱的男人;一个无论顺境逆境,无论以双腿或双膝都会傲岸的屹立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轻易受外界影响的男人。而你──庄頤──你既不高贵又不勇敢,完全是个不足取、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开始相信──就算你的双腿无恙,你的背脊还是不够支撑你!」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將破滅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藉口就想把她驅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頤,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槍不侵的鋼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將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賦,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賦,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蓋,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庄頤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捲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寬宏大量,往后你將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憫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