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猜测着他的动机,脑海里响起他不久前的说话——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誉。想开除我么?但以他一个系主任的身份应该还没这个权力。
“六岁到十一岁,多次在数学竞赛中拔得头筹;十二岁到十四岁,连续三年获选市级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事;十六岁,代表全市十八所重点高中参加省际问答比赛;十七岁,以榜首的身份考人N大机械工程系设计科……你怎么解释这个?”
他亮出一页文件——白纸黑字印着我上学期的成绩总评。
“两个 A-,四个 B,一个 C+。有问题么?”这成绩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来。还过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这糟的大有人在。
“很难让人信用你的能力不过如此。家人怎么说?”
我暗松一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父亲和N大现任理事长孟祖恒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学时坚持不在档案上填写父亲的名字。尽管孟家长辈对我这种“不孝”的行径气得跳脚,但我硬是不妥协他们也拿我没辙,谁让我继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执?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反问,有点儿成心顶撞的味道。
“你绝对可以有更好的成绩。”
“嗯。”我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响了学习?”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时候还是流露着难以隐藏的尴尬。就算我真的卖春,有那么难启口么?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却有着纯情少男的青涩……
“如果我说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误导,纯粹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唉,我可真坏心,见人家老实就以下犯上,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鉴,这是最后一次了,阿弥陀佛……
“我希望你这学期把成绩赶上去,至少考进年级前10%。”
“为什么?”我可是一科也没死当。这种不上不下的分数竟有劳系主任为我操心?那么其他满纸D、E、F的人该如何处理?校长亲自出马?
※※※
“你难道不希望有好分数吗?忍心让家人失望?”他显然对我的反问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们会失望?”
“没有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的父母!”
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适用在我身上,至少现在不适用。
“高分儿和出人头地能画等号么?”我支起下巴,又丢了个问题给他。
在我这种不按用理出牌的问法下,他一时语塞。
“我替你说吧。”我好心接过断掉的话头,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儿才有漂亮的成绩单,成绩单拿得出手毕业后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绩是前途的保障,没成绩未来一片黯淡,有成绩前途一片光明。因此为了将来巩固的事业基础和美好人生,现在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多标准的答案,虽然有点儿像在打广告,但若要打分儿没A也该有个B+。我趁喝水换气的当儿偷瞄他的反应……嗯,和我预期的一样——没反应。早知道他那张脸是大理石的——弹性系数很差。我轻笑一声,没有刻意隐藏夹在笑音里的讽刺:
“你大概对不少问题学生如此理论过吧?有多少?几十?一百?他们大概不会乖乖受教吧?但你不会放弃,你会继续劝说他们。‘既然道理你都懂,为什么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难道你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儿都不关心么?’抱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觉得为多年后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操心是浪费时间。人的平均寿命不过七十岁,抛却婴儿期和睡眠时间总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经虚度了十七年的光阴,不准备再傻下去。更何况,成绩单不过是一张纸,只要有钱就买的来。如今的社会,EQ比IQ有价值多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讶异,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这样一番话来。“虚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现在回想起来,我虽不怎么怨恨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十七年,毕竟如果没有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领会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经之路吧,虽然长了点儿……但是,倘若时光倒流……我应该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吧?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走过来了,对不可能再重演的剧目,还是少揣测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脑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两年来不曾有过的伤感在胸腔缓缓膨胀。我告诉自己是这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影响了我的情绪,极目所见尽是深深浅浅的灰——灰百叶窗,灰写字台,灰电脑桌,灰文件柜,灰地板砖……唯一例外的是我现在坐的黑皮沙发。沙发扶手极矮,并且早已失去了皮子应有的光泽,想必是经常被人当枕头用的后果。他是工作狂么?不然不会经常睡在沙发上……我短暂的出神被一声叹息打断。
“也许你是对的……”他冒出这么一句。
我是对的?他指什么?我说了不少,他究竟认同哪一点?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他此时的神情,那双黑眸里飘浮着我读不出的内容。他在着我,在审视我,在研究我……决不止于表相的研究。
我该继续坐在这里吗?没有犹豫,我站起身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领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没别的事……”我暗示着他这个会面已经拖了过长的时间。我打工的时间快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没有退缩。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仿佛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快乐吗?”
“当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里读出了质疑。
“我时时刻刻都在享受着今天的快乐,尽管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由自主的解释。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为什么要解释?他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懊恼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门口迈步。
“等等……”
“你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去诺亚了,失陪……”
已经被我拉开的门“咚”的一声撞拢,他的手牢牢压在门板上。
“你还在做?”他的声音渗出危险的味道,和方才的温文有礼迥然不同。
又是这个问题……要解释清楚么?我该把真相说出来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无奈吞噬了。尽管知道有加深误解的危险,我仍选择了沉默。
“说话!”他吼起来,显然我这次真的触怒了他。
“我要迟到了……”我勉强开口,模糊地搪塞。
“不准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门上。“你再踏进诺亚一步我就开除你学籍!”
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顿的强调:“我说到做到!”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着,我愣了半晌才摒息问道:“你凭什么?”
“我不想拿身份来压你,但是我亲眼所见……”
“你见到什么?”我不客气地打断,坦坦荡荡地迎视他。
“女大学生三更半夜从酒店里走出来,能些干什么好事?”
“那请问你在诺亚又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显然没料到我有此一问,呆了两秒钟。我则趁他发愣的当儿拉开了门板。
待他回过神,我已闪身冲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