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
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我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