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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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