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