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能可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