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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的门大开着,他叩门三声,不等传唤便迳自跨进书房里。

  这是文尚书待熟人的习惯。

  在书案前,没见到文尚书的身影,花窗边,立着一个凭窗远眺的身影。

  "恩师。"他唤。



  那身影没回过头,只道:"你来啦。"

  赵子安走至窗边,顺着他的眼光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竹林,春来满是嫩绿。

  "恩师在赏春?"过去不曾见过文尚书露出这种眼神,位居要职的文尚书面容总是谦和平顺,却也鲜少露出私人的情绪。

  "你今天去游春,别人可不见得有此闲情。"文尚书难得有兴致与人抬扛。

  "不是赏春,那么便是赏竹了。竹,虚心君子也,恩师可是在领略个中气度?"

  文尚书咧唇一笑,摇头。"子安贤婿,纵使你是我亲笔所点的状元郎,跟老泰山说话也不必这样文蔼蔼吧,听来挺怪的。"



  赵于安挑眉笑道:"不赏春,也不赏竹,敢问恩师凭窗眺望是在望什么风光?"

  这又问得太直了。文尚书一时语愣。良久,他长长吁了口气。"我是见景思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嘴边笑意没了,文尚书两鬃霜白,已显老态。

  赵子安一愣。"是思念岳母跟月华么?"他怎不知文尚书这样多愁善感?她们也才出门不到一天,近晚就会回来了不是么?

  文尚书凝望着植在窗边的一株小小的蜡梅,眼前浮现了一张美颜,想捉,却捉不住。情动难已,他不禁吟出前朝苏学士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却苦吟不成篇,泪已成行。"梅殊……是我对不起你……"

  "梅殊……吕梅殊?"赵子安正疑惑文尚书怎会突然喊"梅殊"这名字,想要问,文尚书却紧按住他的肩膀,两眼瞪大的看着他。他被文尚书的眼神吓了一跳。"恩师?"

  文尚书不意料在人前情难自禁的吐出心底深烙的印痕,更意外赵子安居然识得她的名字。"你怎么知晓她的姓名?"

  赵子安被问得莫名其妙。"恩师是说……吕梅殊?"见文尚书点头,他又道:"恩师忘了不成?我也是江南人,自然听过江南第一美人吕梅殊的芳名,只是生不逢时,未能有幸亲见美人的丰采。咦,恩师为何

  文尚书猛地松开手,踉跄了几步。"我还以为……你见过了她。是我傻了,死去的人怎么可能重出现在世人眼前呢?是我傻了,…"文尚书一反平日的模样,失神落魄的从书柜中取出一个筐子,拿起珍藏十数年的画平放在桌案上,哀伤道;"春日远,如今只在图画中——

  '温玉?!"见了画中美人,赵子安不禁喊出声来。这画中美人,不正是老茶郎那温润如玉的女儿么?

  还来不及表示意见,文尚书又捉住他的手,眼底满是困惑,暗伏着激动的情绪。"子安,你刚刚说了什么?"他没听错吧?"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赵子安忙道:"不,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像一块温润的玉一样——女儿?!"

  不愿再提起的伤心过往一瞬间全涌上喉头,不吐不快。文尚书过:"温玉是我与亡妻所生的女儿,你说你见过,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赵子安指着桌上那幅画道:"就在这儿。"

  "那画里的人是梅殊,是我的妻子。"

  "江南第一美人是恩师的妻子?"这八卦怎么京城里没人提起?不过话说回来,文尚书"现任"的夫人可是当朝宰相之女,皇后之妹,谁有胆子敢提起现任夫人是"续弦"?

  他是个聪明人,将所得知的自行拼凑在一起,总算摸了点头绪出来——吕梅殊是已死去的人,是文尚书的首任妻室。他们的女儿好巧不巧叫"温玉",吕梅殊的容貌又"凑巧"与那老茶郎之女"神似"。

  赵子安仔细再看那画中美人,发觉画中人神态较成熟,年纪比当年所见的少女长了几年。世间全有这样巧的事,她会是"温玉"?

  "我一直以为温玉也葬身在虎口下了,子安你快说,你究竟在哪看见了她?"

  赵子安觉得他这岳父实在太一厢情愿了点,又不确定"她"一定是温玉。"我三年前是曾经在白额山下见过一名神似梅殊夫人的少女——"

  文尚书一听便道:"错不了,错不了!当年她们就是在白额山遇上了老虎,随行的护卫跟丫髻全葬身虎口,只找到一些难以辨认的尸块还有梅殊身上一件沾满了血的农棠,我那时见了,就心知她们不大可能活着了。连着几年派人在附近打听,也都没消息……"当年是他修书一封要梅殊带着女儿上京城来的,若他亲自下江南去接她,说不定就不会演变到这般家破人亡的地步。那时他在京城任职,一堆杂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偏又抽不开身。是以在信中戏称他水土不服,亟需家乡一把泥上治病,要梅殊携女速来京城——他哪里是要泥土啊!他只是思乡思亲、思妻思女……是他害了他至亲的两个亲人。

  皇上见他丧妻哀痛,同一年就下旨把小姨子许配给他,当时他只是一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食俸官吏,又初涉官场,根本不敢拒绝。事情就这样过了十数年,当年与他交颈恩爱的伴侣,是否日日在暗不见天日的筐子里怨他薄情呢?唉…

  这一夜,文尚书与赵子安秉烛夜谈良久,及至东方天际露出色白,才惊觉时间已匆匆流逝。

  "她"果然是温玉。证据是曾经与他换过的那块红玉。

  玉块是一对。文尚书身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他方才见到了。

  赵子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文月华时的感觉。

  文月华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他在她身上找到某一种熟悉的感觉,怎知原来是因为她们姐妹体内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缘故。

  直到回到妻子的房间,他仍旧在想两人之间的同与不同。

  温玉温润,月华柔和。他是否是将对温玉的感觉移情到月华身上了呢?

  他不否认他从未忘记过那一夜她将他的玉退还的那幕情景,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最爱自己,所以也最保护自己;因为习惯保护自己,所以他的心不容易向谁轻易敞开。然而那一夜,她敲开的不只是房门,而是连他的心门也一起敲响了。那时他才真正将她的相貌记住——那是一张江南风土的杰作——更吸引他注意的,却是她说起"他"时,那含羞带怯的神情。

  他想,他或许天生有夺人之物的劣根吧!如果没有"他",他或许还不会那么注意她的存在。

  如果对她是这种感情;那么,对于床上这个"妹妹",那情字应如何写?或者该问:他对他的妻有情分在么?

  他娶文月华,若扣除掉对温玉的移情作用,剩下来的,也不过是与文尚书之间一座权力与利益的度量衡罢了。

  这么无情的他,若拿面镜子来照,不知会照出一张怎样丑陋狰狞的面孔?为何文月华说她爱他?一个小女娃儿懂得什么?她懂得她"爱"的究竟是他的人抑是他头上顶着的"夫君"一词呢?

  文月华睡得并不熟,感觉身边的床榻陷了几分,她便醒了。北地清晨很冷,她缩在暖被里的身子朝她的夫婿偎近。"你跟爹聊了什么聊那么久?"

  "很多事。"他背对着她,任她贴着他的背,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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