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找到池韦,却看到池妈妈盘腿坐在前院草地上。
“妈。”池瑛站在她面前,微微弯身,“你这是干嘛?”
什么时候打起坐来了?
池妈妈睁开一只眼睛。“冥想。”
“冥想?”
“啧,这也不懂?去查字典。”池妈妈的眼睛又闭上。
池瑛打量她,看不出她有何异样。
“妈,你今天好早。”
池妈妈睁开另一只眼睛。“早早早,今天大家都很早。”
“大家?”
“怎么搞的?你今早成了鹦鹉啦?”
“大家,是哪些人?”池瑛小心地问。
“寻欢上山了,有急诊。天没亮,一个黑黑壮壮的小胖子来找他。”
池妈妈伸伸腿,池瑛退后两步,看她站起来。
“还有谁?”
“啧,家里就几个人嘛,一个一个的问。”池妈妈埋怨,嫌她啰唆。
“那……那个……”池瑛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贸然提及哥哥。
“祖安和寻欢上山了。”
“那怎么可以!”池瑛喊。“今天要期末考哪。”
“哎,寻欢自有分寸啦,到了上学时间,他会送祖安去学校。”
池妈妈走进厨房,池瑛尾随。
“爸爸……”
“看房子。”
“看房子?”池瑛困惑地皱皱眉。“一大清早看什么房子!”
“房子就是房子嘛。喏,我们住的,这就叫房子。当个老师,房子都不知道。”
说到知道不知道,池瑛蓦地想起来———“妈,你早知道哥哥要回来!”她可不是在发问。
昨晚寻欢不是说了吗?池妈妈叫他帮忙移走阁楼的箱子。
池妈妈眉一扬。“我的眼睛像两颗水晶球。你爸爸就是因此爱我爱得不可自拔。”十分得意地,她眨眨眼睛。
真是的,她妈妈的预卜能力,她怎么忘了嘛,白紧张了一夜。
但,搬箱子何必找寻欢帮忙?这种事对池妈妈,不过是弹指的功夫。
池瑛一下子升起好些疑惑。
“妈,你既然预知了哥要回来,怎地吭都不吭一声?”
“我不确定嘛。”池妈妈开始把面粉和她已用搅拌机打成泥的玉米浆拌在一起。“以前也有几次感应到讯息,结果什么也没有。这次讯息稍微强一点点,我想还是不要太快欢喜的好。”
而她现在显然要做玉米饼,那是池韦最爱吃的。这应该表示他还在家。
“爸……知道了吗?”
“哎,刚刚才告诉你,他们去看房子了嘛。”
“他们?爸和哥哥!”
池妈妈丢给她一个“你有毛病啊”的眼光。
“你没说他们,你只说爸去看房子,”池瑛指出。
“是你一个一个问的。”
池瑛转转眼珠。
池家的人都很有耐性,不是没有原因的。
“妈,你知道寻欢和哥原来就认识吗?”
“你这丫头,如此健忘。我们两家是亲戚,认识有啥稀奇?”
“我就不晓得我们有这门亲戚。”
“你那时太小,不记得了,不是不晓得。你看你,长得这么大,光长年纪,不长记性。”
小时候就不记得的事,长着长着就会记起来了吗?她妈妈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池瑛只得再度撇下这个她询问了若干次,皆间不出所以然的问题。
“祖安知道了吗?”这件事很重要。
出生不久即不见了父母,他也许没法接受父亲突然出现的冲击。
“哎呀,瑛瑛,你今天早上怎么回事,净尽问些没头没脑的话!祖安怎么不知道?他叫寻欢叔叔不是吗?”
“妈……”
叫了一声,池瑛顿然恍悟。
寻欢把祖安一早带走,是要私下单独告诉男孩他父亲回来的消息,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吧?
他竟如此心细如丝。教她如何不爱这样一个处处为他人设想的人?
“光叫妈,怎地没下文了?”池妈妈摇动平底锅里的油,嘀嘀咕咕,“嘴里叫着妈,心里想着男人,哎,女大不中留哦。”
池瑛颊边一阵红。“妈,你说话越来越像爸爸,上句不对下句。”
“嘿,这叫夫妻同心,你学着点,受用无穷的。”
“我学它干嘛?我又不嫁。”
“不嫁老想着人家!光用想的,就能造人了吗?”
“妈!你扯到哪去了?”
池瑛跑出厨房,站在前院,面向大门,希望她父亲和哥哥回来时,她能第一个看见他们。
希望他们父子化解掉十年的结。
看房子做什么?难道池韦回来是回来,但不要住在家里,要搬出去?
忽然,池瑛彷佛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打开大门,但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听了听声音来处,转身,举手遮眉,抬头望,不禁大吃一惊。
并肩坐在屋顶上的,不正是她爸爸和她哥哥吗?
低低说着话的,是池韦。
池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为什么坐到屋顶上去说话呢?
她回到厨房。
“妈,爸和哥在屋顶上。”
“不然他们应该在哪?”池妈妈的口气,彷佛她大惊小怪。
“你不是说他们去看房子?”
“我有说‘去’吗?真是的。听话也不听周全。该听的都不听,不该听的却牢牢记着。这是‘人’的毛病,知不知道?所以‘人’有争不完的是非,黑黑白白乱搅一气。”
池瑛张开嘴,又闭上。
思考片刻,她说:“妈,你今早非常哲学。”
池妈妈咧咧嘴。“哲学是我的专长。”
“仙也有黑白不分的仙,妈,不是每个仙都有一双水晶球眼睛,将一切看得分分明明。”
“人也好,仙也好,要紧的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是善,不必为了迁就,弄得人不人,仙不仙。”
“妈,没有这么简单容易的。”
“再简单不过了。告诉你,一个心思纯正,心念善良,不欺人,不害人的人,就是个仙。
一个借着法力作恶,欺压善良的仙,和那种嘴里念佛,却为了私欲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没什么两样。”
“妈,你这番训词,怎么对着我发作?我没藉法力伤害过谁。”
“可是拥有法力,对你,是个耻辱。你努力使自己像个人,然而你不完全是他们的一份子。这和一个人不好好做人,有何不同?”
池瑛哑口无言口。
“碰上这种人,我真想叫他或她向大众大声公布:‘喂,大家听着,我不是人’。”
“唉,妈,没有‘绝对’这回事。”
“对呀,所以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句话嘛。和‘人’在一起,你说‘人’
话,做‘人’事坏事不算哦。当你和同族在一起,你是你嘛。”
池瑛再度无话可说。
“像祖安吧,压抑了他这么多年,他少了多少乐趣?”
“那时我、你及爸一起商量,同意了的。”
“那时他小,我和爸爸同意你说的,他需要以正常的方式交朋友,以正常的方式成长,不至于仗着有法力投机取巧。”
池妈妈将煎好的玉米饼一张张凌空掷出,让它们一一落在离炉子有段距离盘子里,池瑛看看,没有像平时那般喊叫反对。
“但是,他十岁了,他有半个朋友吗?你像老母鸡似的看着、护着他。”
池瑛抿着嘴。
“我知道你疼他、爱护他。”池妈妈柔和地拍拍她。“可是这么下去,这没有自我生存的能力的。”
“你不曾今天才想到这个问题。哥哥回来了,你才提出来。”池瑛顿住,张着嘴。
“池韦要带他走?是吗?他不会像我们这样小心翼翼不让祖安知道他该知道的事,是吗?”
“重点在你最后一句的最后几个字,从‘不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