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丝毫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注视了她一夜。
完工前,关敬睡在客厅,恋文未表异议。他每天很早就开工,一直做到很晚,没有理由要他来回西贡跑来跑去。
完工后,他直截了当告诉她,他要住一阵子,直到“那件事”完全平息。
恋文说了他在,“他”就不会出现,他却又有他的道理。
“那好,我便住到他没法出现,非走不可。”
她也丝毫未觉察,当关敬不在她身边时,“他”其实一直都在。“他”待在远远的角落,看着她,望着她。
当她画着设计图,“他”凝视她的专注神情。是她,她画画的神情便是如此。她回来了,在“他”等候了这么久这么久之后,她终于回来了。然而,她却不记得“他”,也不认得“他”。
但没有关系, 她回来了。 “他”可以继续等,等到她原谅“他”,重新认识“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搁下笔,起来走向厨房。“他”悄然隐退。
“关敬。”
关敬转过身来,露出笑容。
“看到你工作室灯亮着,我想不要打扰你的好。”他丢了一个刚洗过的苹果给她。
她接住,咬一口。
“庄琪来了封信,说她考虑给一位沙漠酋长当宠妾。”
“酋长?妾?”
“你知道庄琪,总是疯言疯语的。”
关敬拿起另一个苹果,转地球仪似的转着它。
“唔,我今天和一位客户见面约谈,她不肯告诉我谁介绍她和我联络,但是她对于我针对个人的全方位设计理念很有兴趣,她有几位朋友也想和我谈谈。”
“恭喜啦。”关敬举举苹果,咬一大口祝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你的公司便很快就会打出知名度了。”
她瞅着他。“不是你?”
“我?你要为我作个人全方位设计?不,不,不用,我心领了。我这副样子就够魅力无边了,要是我再俊上半分,帅上半分,全城女性恐怕要掀起争夺战了。”
恋文扬起苹果要扔他,想起她吃过了,只笑着白他一眼。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唉,你见时变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了?我还以为你与众不同哩。有话明着说,不要出题教我猜嘛,又不是元宵节。”
她认为今天那位金融界的女主管,是得了他的推介,不过她想他不会承认的。
“你虽然行善不欲人知,义风可嘉,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必须说的话。”
关敬望住她。
“已经快三个星期了,我想‘他’多半在我们找到画框里的签名时,便骤然明白了自己是谁,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不会再来了。”
他整个表情静下来。
“我懂了,这个谜题好猜,谜底只有三个字:逐客令。”
“关敬——”
“嘿,猜对要有奖的。”
“你只猜对一半,你不是客。”
“喝。我是什么?”
“你认为呢?”
他住在这的这些日子,甚至吻都没有吻她,试也没试过,连碰碰她也不曾。以前他还直冲冲的一股子热情,扰得她芳心乱跳,“同居”一屋内后。他反而成了个亲切、友善、客气的室友。
而她不需要室友,尤其男性室友。
他没有马上回答。
“地下室快弄好了,”静默半晌后,他说。“然后我就搬走。”
“地下室?你在地下室弄什么?”
“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
恋文张口结舌。“噢……关敬……”
“我尽力在赶,地下室工程进行得比装修整个房子慢,因为它是地下室,空气和光线两项就需要较特殊麻烦的工作,特别是当你要它看起来、感觉起来,都不觉得是在地下室。”
“我要它看起来……”
他笑着,耸耸肩。“只是个说法。地下室空间相当大,不善加利用太可惜。”
“你为什么没问我,也没跟我提呢?就像你做这个厨房,”她双手一挥。“我事前就告诉你,我负担不起全套欧洲式设备和装潢,但你还是做了。”
他脸色僵凝起来。“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我不需要这种华而不实的浪费。还有起居间,”她刷地转身走出厨房,来到起居间。“这些隐藏式灯光,有必要吗?这是个家,不是酒吧。”
关敬打量着她,似乎什么事不大对劲。
“恋文,装这些灯之前,我和你讨论过,你很喜欢。它们并不贵,是个要结束营业的灯饰店的拍卖品,店主还另外给了特别折扣。”
她不理他,裙子沙沙响地疾走向客厅。
“你说了不铺地毯,却又在这摆上一块。”
“恋文——”那块茶几底下,沙发之间的浅绿色地毯,是她要的。
“还有其他的,我不要一一细数了。你东一点、西一点的,让我不知不觉接受你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不断透支我的预算,然后你又偷偷为我介绍客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关敬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开,进客房拿了他一个简单的手提袋,笔直地出了大门。
直到前院的大门砰的一声,他的吉普车驶离了,恋文才大梦初醒的眨眨眼睛。
上帝,她刚刚做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不是我。”她喃喃。
这就和她来看房子那天,临要走了,看了玻璃彩绘一眼,以后的行为竟全不由自主一样。
她刚才胡乱发作之前,看了什么?她狂乱地回想。
没有哇,她和关敬谈得好好地……
她跑到彩色玻璃窗边,仰头望。“他”不在。“他”不在画里面。
最近她常去看,“他”都不在,消失了。所以她以为“他”走了,永远的走了。
她是有点怅然若失,可是她是为他感到高兴的。
“你在哪?你没走,对不对?”她向空中喊。“出来,你出来和我见面呀!”
他一下子就来到她面前,令她吓得退后了几步。
“你不该这么害怕看到我。”他一付好伤心的样子。
“什么话?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该怕得跑得远远的。你怎么还在这?”
“你生气了。你从不发脾气的。”
“我想发就发,而不是在你的操控下乱发。你不可以用那种方式操纵我,太可怕了!”
“我是在帮你。”
“帮我?你使我像个泼妇似的把关敬赶走了,算什么帮我?”
“你要他走,可是你不好意思明说。”
“我才不要他走。我有说我要他走吗?一直都是你要我赶他走的。慢着,喂……”他走了。“回来!可恶!你给我回来!”
他笑吟吟地再度现身。“气消了吗?”
恋文揉着额角呻吟。
“你不舒服吗?”
她瞪着眼。“不教你吓死,也要教你给气死。”
他不语,像做了错事等着挨罚的孩子。
“这几个星期,你去哪了?”恋文想到他的遭遇——不管他是石彦或石磊——心又软了下来。
“你说他是修房子的,不会住进来,但他还是住进来了。”
“你在?你一直都在?为什么一次也没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呀,还以为你自己想通了。”
“他无所不在,我如何出来?”
恋文摇摇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石彦,还是石磊?”
他沉默了好久。
“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唉,拜托,别真的让我从头说一遍那个悲惨的故事。
他望着她,眼色深沉。“而今的你,会选择哪一个?”
什么?
“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我是谁,也记起了许多事。可是你呢?你知道你要的是谁吗,小文?”
他叫她的方式令她寒毛直竖。他温柔无比,又无比悲怆的音调,令她浑身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