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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家此刻一定闹得人仰马翻在找她了吧?但愿莲儿不会受到太多的责备。为了慎重保密,璇芝连莲儿都没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门,只骗莲儿说想亲自见阿标一面,托他带些东酉,莲儿不疑有它,还帮她换了丫鬟的装束,眼见她拿着包袱出门。

  璇芝对这种欺瞒有些愧疚,但她不能连累莲儿更多了。

  临行前,她写了两封信,分别给宋家和徐家,语意都很短简,不怨天、不尤人,只说她试着服从父母之命,成全这如意之缘,但上天似乎不允,前头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条生路,免得堕入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悲剧之中,弄到生死两难的下场。

  她知道,以牧雍雄辩之才,举出那么多道理,都驳不倒众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她的几句话,更撼动不了两家人维护道统之心了。可以想象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马奔驰,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细搜索她的下落。



  但愿!但愿!但愿他们没想到她向北而行,没想到她抄人迹罕至的小道!可是什么事都有万一,所以她仍走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没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发辫黏散在额前鬓角,双腿刺痛,全身骨头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当她看见那棵大树时,就告诉自己!休息一会儿没有关系,她已经走得够久了。

  树荫下的几阵凉风让人舒畅许多,璇芝正捏着腿儿时,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径爬上来,她连忙问:

  “老伯伯,请问运河渡船口离这儿还多还呢?”

  “一个时辰吧!”



  老人家回答说: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点,太阳下山后,船就不开了。”

  璇芝听了,道一声谢谢,起身就走,但脚似乎不听使唤,抬着有如千金重;她使尽力气,忍着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误了最后一班船,否别她就得在荒郊野岭里过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会加大。

  太阳彷佛更火烈,路也彷佛更崎岖,对自幼不曾吃过任何苦头的璇芝而言,每个动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撑着,不允许自己有倒下去的机会。为了生命的自由,为了未来的光明,她绝对不能气馁!

  至少,要看到运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镇。

  ※ ※ ※

  运河引进长江之水,向两边展阔,犹如一条大川,泛着滔滔白液。

  太阳在平原的那一方,红红一轮,几乎要触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区,就先找渡口,但因为又昏又累,竟什么都看不见。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无客,头戴青笠的店东正在收拾摊子。

  “请问渡船口在哪里?”璇芝慌忙地问。

  “就在前头。”

  店东指向运河说:

  “船娘刚刚才走,你喊一喊,或许还能赶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条船,竖起长长的篙子,正慢慢划离岸边。

  她心一急,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顾大娘,这儿还有客人哪!”店东也帮她喊着。

  他们一路追赶,几只鸭鸟被吓得扑扑乱飞。

  然而,船离沙岸,篙已无处可撑,怎么也无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浆,让船沿着岸边而行,她呼喝着:

  “距离还短,你快跳上来吧!”

  望着那不见底的河水,璇芝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四周的人声都在鼓励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视船弦,努力跃起身子,在以为要落水的那一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欢呼声中,璇芝终于坐上船了。

  因这阵骚动,船晃了几下,那只手仍牵紧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稳才放开。

  深吸一口气,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谢时,却又吓得往后一仰,人差一点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只手,在紧急状况下拉住她。

  她的脸丝毫没有欣喜,感谢的话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对着所有的人,远望着夕阳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万般怅恼不安。

  天呀!她怎么那么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头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离家赴北京了吗?怎么又会在这荒僻的小村出现呢?

  看样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在同一条船上,他随时有揭发她身分的可能性,难道她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全凭老天保佑了吗?

  唉!此时此刻,她宁可独自在山里栖一夜,也不愿和徐牧雍共困在这茫茫的河心中间,连跑都跑不掉。

  另一边的牧雍则紧皱着眉,满心莫名其妙。这个女孩子真奇怪,见他如见了鬼,当场脸色惨白,匆匆走避,彷佛他会吃人似的。

  他从小到大,虽非貌似潘安,却也长得人模人样,长辈亲族宠赞他,同辈师友爱戴他,处处见的都是欢迎的笑脸,这样一个嫌恶恐惧的表情,他还未曾受过,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着那纤弱的背影,动也不动的,好象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裤,大概是乡下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显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于连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别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乱,还理不出个头绪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学生的爱国游行,有人写血书,有人要自杀殉国;

  他们去烧曹汝霖的窝,殴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国同胞对中国局势的注意,想来仍教人热血沸腾。父亲保他出监狱时,还有同学在里头抗争。北洋政府如此强横愚顽,不知蔡校长是否会被迫辞职?不知巴黎和会的结果如何?

  这种时候,他真不想离开北京,但父命又不可违。当大家在为新中国努力之时,他却被旧传统箝制着,差点去娶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一向开明的父亲,在儿女婚姻上,如此专制无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连他没回来,新娘亦千方百计娶过了门,他这才领教到,旧社会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为万恶之根源。

  难怪梁启超要说“非破家不能救国”,他若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连理想抱负亦无从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渐暗蓝,平畴原野有阵阵炊烟。牧雍再一次检视各城镇罢工罢市的资料,他要将它们带回北京,给大家打打气。

  他耽搁了一日,就是为取得这些文件,辗转绕到这个小渡口来,方能避开闲杂人等。

  他的视线又不知不觉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脑中不禁浮起她泛着桃红的脸颊,带着纯然的青春光彩,还有那一双映着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这荒郊野岭之地,能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倒是一种惊艳,或叹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 ※

  渡船的终站是个人来人往的小市集,再往东走,便是河间县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车在此停留十分钟。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开牧雍;第二件,则是找个地方住宿。因为火车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绝不能和大伙挤在车站里过夜。

  璇芝在沙土飞扬的石路上徘徊,仅有的几家客栈,不只外形简陋,而且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几乎没有勇气踏进去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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