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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夜了,营火更旺,众人围坐四周,检讨这一天的计划及行动。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么时候会得到消息?”由金门来的许得耀说。

  “最迟明天中午。”顾端宇说:“我想靳忠他们大概已到了闽镇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确切,我们就要立刻去接应。”

  “耿仲明真的会放张尚书吗?”顾端宇的同乡王鼎问道。



  “他没有胆子不放。”顾端宇很有信心地说:“他可以不顾自己儿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却丢不起。”

  提到三格格,几个男人便来劲了,不免批评了一番。有人说:“我没想到他们满族女人,也有这么漂亮的;和我们汉人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人家说,东北山水好,和朝鲜连地,那儿女孩都皮肤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说。

  “可三格格看来挺娇小的,汉语也说得软绵绵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装,我还当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说。

  “真不知她看上耿继华哪一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许得耀说。

  顾端宇不喜欢这些闲言用语,他踱到马旁边,拿出一把短笛,对着一勾弯月,幽幽地吹了起来。左右的兄弟皆已习惯,也欣赏这令人思乡思亲的音乐,于是说话声停止,全场皆静静的聆听。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声入太霞;二吹破谷穿云,声入云中;三吹笛声横江,隔江长叹息,青鸟啼魂……

  屋内的阿绚倏地坐直,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吗?那哀怨的曲调到了顾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种生死绝继、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听。

  她站到窗前,听到有人应和着词曲,有李后主、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都是亡国悲怆之痛。她等着那首“西塞山怀古”,但笛声一沉,如诉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诗——

  玉熙宫外缭坦平,卢女门前野草生。一曲红颜数行泪,江南祭酒不胜情。十载伤心梦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秋千影……

  至此,笛声突然中断,有嚎啕声传来,揪人心肠,想必是他们各个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声一哭吧!

  笛音又扬,最后是顾端宇接完了那首诗,“莫言此调关儿女,十载夷门解报仇!”

  阿绚受到极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闻所未闻及想所未想的种种,都一起涌上心头。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给了满洲人,感情就必须掩藏,让旁人都不察觉,连敏感的阿绚都不例外。

  但眼前顾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强烈,让阿绚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来者,是他们口中的蛮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长驱入关、夺人国土、毁人家园,造成汉民族的悲剧,又何止七大项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问着一旁快睡着的耿继华,“你知道这首诗吗?”

  “这是明末遗民陈其年的诗,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们这些等着杀头的人才敢唱。”他打个呵欠说。

  “你不也是明末遗民吗?”阿绚冷冷地说。

  “呵!三格格,这话可不能乱说呀!”耿继华的瞌睡虫立刻吓跑了一半,“从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将领,我和明朝没什么瓜葛,也不认识什么明朝人。”

  关系撇得也真快。不过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时,耿继华才五岁,当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她,人关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个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从来没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问题。

  然而,明亡时,顾端宇也才十岁,他又如何懂得丧国之恨?只能解释说,他是个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别人多,也就必须更孤独悲愤。

  阿绚越想心越闷,忍不住又拿耿继华开刀说:“你是大清的人,为什么说没语写汉文,连我们满洲语都不会呢?”

  “没有人叫我学呀!”他辩解道。

  “哼!你博览群书,难道不懂说圣贤之言、行忠孝之道吗?你明明是汉人,怎么做大清的臣仆,来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问。

  “格格,你是在开我的玩笑吗?”他急得头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于我爹,不是忠孝两全了吗?”

  阿绚一下也哑口无言,她疯了吗?她自己是满洲人,竟做这种询问,岂不太荒谬了?

  顾端宇的笛曲和诗,尽管令人落泪,那毕竟是他们的怅恨,与她没有关连。更可以说,明朝不亡,遭灭国的就是大清,那么要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绚想到此,着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她半倚在椅子上,辗转难眠,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心事重重。

  大院子里,营火一直未熄,有个身影独坐。她猜那是顾端宇,他在想什么呢?

  阿绚看着他,直到眼睛发酸、直到东方发白,还思不透许多问题。人活在世上,要成家立业、要功名成就,追求的是富贵长寿,但顾端宇皆弃之如敝履。瞧瞧他的未来,最大可能就是穷途末路、困顿而死,他为何不害怕呢?

  那种顽固、那种执着,阿绚不懂,她真的不懂呀!

  第三章

  阿绚一早醒来,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她睁开眼,看到危墙裂柱,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是显示终究毫不留情地掩过来,也难怪她的骨头仿佛要断掉般,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宿在荒野,横坐而睡,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而这些可怕的第一次,还包括被人绑架,无法梳洗,抛头露面,丛林里解手……一切都超出她忍耐的限度。

  她眼光梭巡到缩在一角的耿继华,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嫁给他,必须来到福建才碰上的,真教人越想越丧气。

  唯一能仍她打起精神的只有顾端宇,若非这场意外,她还没机会见到这位名扬北方的奇男子呢?

  阿绚才伸直脚,潘天望便在门外说:“格格醒了吗?我们侯爷说,格格要到林子去,由我负责保护。”

  一提去这件事,阿绚就发窘了,顾端宇就非有弄得天下人皆知吗?她走到门口,忿忿地说:“去叫你们‘侯爷’来,就说‘格格’有令。”

  她凶巴巴的说,还特别强调那两个头衔,有一阵子,她甚至还怕顾端宇不理会。

  没想到他很快就出现,冷淡而有礼地问:“格格有何吩咐?”

  “陪我到林子,是你的工作,你忘了吗?”她下巴抬得高高地说,并且很得意的看到他霎时的惊愕表情。

  “本格格沦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拜你之赐。现在连这种事,都要一下张三、一下李四,不是欺人他甚了吗?”她继续说,脸又不自觉的泛红。

  顾端宇是没想过这一层,但他堂堂的定远侯,就算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没去伺候过女人……呃!出恭,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她急了,自然不管张三或李四。可是,她那红红的脸,以及要维持尊严的模样,让他说不出嘲弄的话,只有好男不与女斗地奉“令”行事。

  他们来到昨日的千仞崖边,她找到矮丛的位置,他则站得更远,一句话都懒得说。

  有两只蓝鸟在树林间来回飞着,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散去。阿绚深吸一口那带着朝露的空气,林深渺渺,充满祥和的气氛。她突然不想回到那囚禁的破庙,怕和耿继华整天大眼瞪小眼的,那还不如就坐在这里,和花草鸟儿为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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