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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想见哲彦的。上次他回来是半个月前,众人环绕下,也说不上两旬话。毕业及考试在即,他夜以继日拚着,返乡时间必定愈来愈少;接着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彦玩在一块,两人还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没有哥哥哲夫的锋芒外露,总是憨憨的。她当他是哲夫的弟弟,压根没想到长大后会嫁给他。

  哲彦到中等学校后,才慢慢崭露头角,形成自己的风格。直爽、重义、踏实、坚持理想,是他给她的印象。

  那段时间,两人各忙课业,很少机会遇见。偶尔匆匆一瞥,他都会先脸红低头。即使惜梅开始看爱情小说,仍没把哲彦当成未来夫婿的人选,或甚至幻想的对象。



  她内心若有什么欣赏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既多情又善吟咏,曾参加过诗社,汉诗及日本俳句都能来上几句。

  他和宽慧是惜梅认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对了。

  哲夫在日本求学时,所寄的情书,惜梅都拜读过。讲春之落樱,秋之枫红,再加上缠绵俳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动容。

  惜梅还记得,宽慧在油灯下读信,每每至脸泛红晕、双眸流光,让人如何不怀想爱情的神秘与伟大呢?!

  这也是惜梅在众多说媒亲事中,对哲彦首肯的原因。虽然哲彦不爱写信,喜欢棒球和剑术,和哲夫个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细胞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惜梅对哲彦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后才开始的。一种女人有了归属的宿命观,一旦如春芽苏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许,都寄托在未来良人的身上。

  他们之间终会迸出美丽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彦赴日留学,希望距离及思念,会激发他写情书的灵感,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做个永恒的见证。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觉前景美好。突然邱纪仁的脸冒出来,那调侃、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泼她一头冷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她今天不去黄家就好了!现在惹了这桩事,就家心头飘块乌云,沉甸甸的驱之不去,真让人难过。

  道个歉可以了事吗?

  不!他也应该说声对不起!

  唉!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先回家再说。她出来已经够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捞茅厕坑了!

  第二章

  总督府在二月八日废止农历新年,日本警察管制得紧,不准台湾人有任何私下的庆祝活动。

  在对祖先传统的怀念及对高压统治的恐惧中,气氛是十分沉闷的。总督府又进一步,在三天后,规定台湾人改换日本姓名。

  在数十年的隔离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脚步,强调与本国同化的“皇民化运动”,无非是想拉拢台湾,成为其战争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对汉族有浓厚忠贞的感情。日本的侵华战争,在祖国大地所造成的生灵涂炭,使他忧心叹息。于是他吸着长筒水烟,皱眉沉思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了。

  那时大家都没想到,两年后台湾会成为战场的一部分,饱受轰炸缺粮之苦,一批批志愿兵征南洋送死,处处是家破人亡的哀嚎声。

  此刻,战争仍在远方。

  秀里镇,过了春节,就是采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热闹滚滚起来。

  弯弯曲曲的山坡道,郁郁葱葱,满是新绿的茶园。采茶女背着竹篓,双手如飞,采着茶枝顶端最鲜嫩的“一心二叶”。

  初春的茶是上品,制出的茶叶香醇馥郁。清晨尚有寒意,雾重露未散时,就要开始工作了。

  采来的茶叶,马上就要接着萎凋、浪菁、炒青、揉捻、热团揉、烘焙、拣茶,才算完成。

  这几天几夜的工,都要师父在旁监督,一刻都不能马虎,否则稍有闪失,就全功尽弃了。

  惜梅一直很喜欢那种气氛。尤其爱在采茶时,听稍微大胆的村姑唱山歌,鄙俚不拘,甚至戏谑淫放。

  记得有一年,她们在山溪旁休息,一位嫂子教几个未婚的姑娘唱山歌,有一段是骂男人的:碧草芳菲花正香,胡椒细细辣过姜,看你就是采花蜂,采了一丛又一丛。

  对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姑娘莫要假正经,恰似千年狐狸精,转世又变黏人草,见人一过就黏人。

  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伙又脸红又偷笑,但没有人会责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赶采茶热,也不行了。因为她已媒聘给哲彦,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黄家帮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黄家上下忙得无法分身时,照顾敏月、敏贞两姊妹。

  二月底,哲彦要回来一趟,听说邱纪仁也要来。

  乍闻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惊。间接得知他的烫伤并无大碍,她松了口气。别人不提他,她自然乐得要忘记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该来的总要来,她不能躲-辈子,不是吗?

  所以在哲彦归期的前一日,当宽慧送两个小女儿回娘家时,惜梅鼓起勇气,吐出了梗存喉间的邱纪仁三个字。

  “那天他有没有提起,到底是怎么被茶烫到的?”惜梅装做不经心地问。

  “还不就是一时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宽慧漫替女儿扎辫了边说。

  呼,好险,看来这邱纪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还有点君子风度,没乱招出黄家小姐,否则非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这个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爷,偏要穿得像跑腿的伙计,没一个样子!”

  惜梅不自觉溜出口。

  “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宽慧马上问。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时候,我……在走廊上远远看到。”惜梅没防这一招,乱答一通。

  “哦。”宽慧接受她的说辞。,“那天哲彦也穿得和他一样,说要体验贫苦大众的生活,两人一路挑着木炭四处送,就像两个大活宝。”

  惜梅听了,睁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宽慧又说:“哲彦是直头脑的人,不会耍这种花招,一定是纪仁想出来的,他一向比较聪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听起来是个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们真要把昭云的亲事说给他吗?”惜梅口气充满怀疑。

  “纪仁是个人才,昭云能嫁给他,足难得的福气。”宽慧说:“邱家那边人说,纪仁这桩婚事意愿很高,打算毕了业,找媒人来提亲,在去日本前,把昭云定下来。昭云可是百分之百的欢喜呢!”

  “难怪她近来心情特别好。居然不告诉我,我非要好好审她不可。”惜梅说。

  “你别闹她。”宽慧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当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够了,现在换我啦!”惜梅顽皮地说。

  宽慧走后,敏月随春英去十地公庙烧香,敏贞就跟着惜梅去溪边玩。

  惜梅坐在大石头上想心事,敏贞就在一旁吃糖,手里拿着小巧精致的木雕桩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买的儿童玩具,做工很细,上了浅棕色的亮漆,还有几朵璎花彩绘。

  对于邱纪仁,她可一点也不放心。随便与女孩子调笑,态度又狂傲嚣张,温纯的昭云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吗?

  人人都说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并不保证他是个好夫婿呀,有时还恰恰相反。历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吗?不少三甲高中的状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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