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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敏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只是不愿让她看见。

  宽慧说得没有错,敏月像黄家人,敏贞像朱家人。若是遗传到她和宽慧的脾气,凡事活得太认真,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呢!

  她无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过的坎坷崎岖了。

  公路车慢慢地驶离秀里,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会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镇,可能要经年累月才能理葬一个饱受争议的故事。



  自幼因为祖父喜爱,惜梅一直住在秀里,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时间反而不长。祖父疼她和宽慧这两个孙女,违反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栽培她们到高女,并找了会疼惜她们的好夫婿,谁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误判了?

  临行前哲夫来看她,脸上难过遗憾的表情,让她相当意外。

  “我没有想到哲彦竟会在我之后成为负心人,我觉得更加对不起宽慧。”哲夫非常沮丧地说:“命运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两对姻绿,却落得如此结局,真叫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好难以接受?前世债今生还,就算朱家欠黄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枉送性命,一个牺牲青春,吃亏的是朱家,丝毫不损你们黄家,你说这些怨叹的话又有何用?只不过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气地说。

  “惜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气我们兄弟,认为我们该被千刀万剐。但请你听我一句话,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负宽慧。”哲夫说:“她是我内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挚爱的妻子,哪晓得一次意外就会毁了一切?我到现在仍无法相信她和我已经天人永隔,有几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随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于心不忍。你以为我活得快乐吗?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难受呀!”

  哲夫把脸理在双掌中,她看见他的泪……



  “宽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说话。我明白她心中充满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谅我。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没有关系,但想到宽慧死得如此不甘,黄泉路上还要血泪斑斑,我……我就……”哲夫说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绝的心,不知为什么,随着哲夫的话,也一阵阵伤心起来。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负着极大的痛苦,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将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隐瞒了。今日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宽慧姊的最后遗言吗?”她淡淡地说:“她要我照顾敏月、敏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谅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静,黄泉路上也不会为人间恩怨再流泪了。”

  哲夫抬头看她,已没也一向的严肃正经。此时在她的眼前只是一个失意憔悴的丧妻男子。他对她这番话不知是悲是喜,满脸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脱。

  人死不能复生,缘尽不能再续,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于哲彦,一路陪她回桃园,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两人就默默坐在车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忆以往,他们的确也没有几句贴心话。除了婚约,彼此的感情比朋友亲密不了多少。如今连那几封感人肺腑的情书都是伪品,又有什么可交流的?

  经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庄就在桃园最热闹的大街上,几座骑楼还挂着“庆祝光复合湾”的红布条。

  他们一进店门,全家人由前呼到后,齐齐跑来看历劫归来的姑爷。

  哲彦苦笑应付,惜梅冷眼旁观。一个小时后,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驱退众人,只留父母在大厅,哲彦早就一身汗,在这寒冷的十一月,看来挺可怜的。

  他支吾几句仍开不了口,一点也不像抗日救国的英雄,她干脆自己说了:“阿爸,阿母,这次我是回来长住的。我和哲彦已经解除婚约,不再相干了。”

  “什么?”守业和淑真同时叫出,眼却瞪得铜铃大。

  惜梅很冷静地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尽量将事情归咎于战争离乱,哲彦则在一旁不断鞠躬道歉。

  无论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儿所受的委屈及朱家声誉的毁害,狠狠地教训哲彦好长一段时间。

  “黄家老头家在世时最重承诺,谁知后生全都是说话当风、不讲情义的人!”

  守业愤怒地说:“我们朱家好好的把女儿交给你们,一个弄死,一个送回,这样欺人太甚,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伯父,是我们黄家不对,任宰任割都应该。事已到此,实不敢再耽误惜梅。”哲彦擦着汗说:“我母亲临行前有交代,黄家在桃园市内的一块土地就送给惜梅,当做补偿。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手尾金饰,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为我们朱家希罕这些?金银土地我们统统不要,我只要你们还惜梅一个公道。三年前我亲自把她交给黄家,她生死都是黄家人了,岂有你赖帐的余地?”

  守业说:“我不管什么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带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么?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当大还是当小?你要我像宽慧姊一样,活活愁闷死吗?”借梅忍不住说。

  “要嫁也是你,要离也是你。你呀!会被自己的脾气误一辈子呀!”守业对女儿又气又怜说:“当年我是怎么反对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来,你干嘛巴巴地进门去当人家的媳妇?难怪人家会看轻你,嫌碍手碍脚了就被赶出来,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帮着别人骂她!”淑真抱着惜梅掉泪说:“千错万错都是黄家的错,惜梅守信守礼守德守义,她哪有错?你也未免太老番癫了,她受恶人欺负,不回娘家,还能去哪里?”

  “伯母说的对,一切罪过都在我,与惜梅无关。请您责怪我吧,千万不要为难借梅。”哲彦恳求地说。

  “惜梅已经被你们苦惨了,何需我来为难?”守业说:“你走吧!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会叫你黄家族人给我朱家一个交代。”

  哲彦看着惜梅,有些犹豫。

  “你走吧!”惜梅不带感情说。

  “我……”他嗫嚅一下说:“请多多保重。”

  哲彦缓缓转身离去。惜梅听他的足音踏过门槛,穿过长廊及店铺,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这就是五年漫长等待的结果吗?曾经轰轰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席里尸,往乱葬岗扔了一样,内心的悲哀感是很难形容的。

  哲彦走后,大厅一片死寂。守业一张黑长的脸彷佛老了好几岁,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由极喜到极悲,拉出他许多条皱纹。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句不哼就踱回店里去。

  “这次你又太冲动了,哪有人那么轻易就让步呢?你阿爸气你不是没有道理。”淑真见丈夫一走就说。

  “阿母,他已经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苍蝇逐腐肉般纠缠不清?我躲臭都来不及呀。”借梅说。

  “唉!当年庙口那个师父说,过了时机就无缘分,害得我们急勿匆把你嫁掉。谁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话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摇头说。

  “我们那时是急病乱投医,谁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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