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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慧死后,黄家表面上仍如平日,但暗地里各自变动,谁也阻止不了谁。

  哲夫一直住在书房,他不曾理会秀子,更没有扶正她的意思。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人常常在外头奔波,回家有事就问惜梅。

  惜梅对他十分冷淡,因为她把宽慧的死归咎于他的不忠。

  其实这么想的人不只她一个。全镇人对宽慧突然的死都非常难过,因为宽慧的美貌贤慧都是众人喜爱的。



  大家不敢直指哲夫,于是把责骂怨气都出在秀子身上,将她未婚生子、攀龙附凤、逼死原配的故事,编派得十分不堪,几乎可与历代奸臣齐恶了。

  秀子在黄家的地位更是卑微,众族人对她不理不睬。每每妯娌谈笑时,只要秀子一出现,气氛就变得僵硬不悦。

  秀子是厉害精明人,她早算准了这些流言闲气,所以仍顶着一股傲气,抱着秉圣四处走动,不让自己气馁。

  惜梅看得出她有意做好,家事抢着包办,对人极力巴结,但换来的都是冷言冷语。

  秀子怎能和宽慧相比呢?!

  为了宽慧的事,惜梅和秀子之间的友谊也荡然无存。秀子是几次来诉苦讲冤,惜梅哪里管得了,她自己就烦恼一堆了。



  七月炎热,山上只有一些采夏茶及捡柴火的妇女。惜梅带着敏贞姊妹在午后爬窄窄的山路,远远有人唱山歌:手拿银子锯竹筒,锯开正知心里空先日当郎正君子,事久正知是牛郎这是骂薄幸人的,惜梅会心地一笑。

  转过茶园,几个采茶妇人坐在一旁,一面拿斗笠煽风一面喝水。

  “又去看老板娘的墓吗?”她们看见惜梅三个人便问。

  “是呀。”惜梅说。

  “她真可怜,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被活活气死。”一个年轻媳妇说。

  惜梅不愿意孩子听见这些话,打过招呼就速速离去。

  宽慧的墓紧临中圣和夭折的幼子立圣,修得很美丽,附近的山水亦佳,坐在墓前听流水鸟鸣,是一种清静舒适。但愿宽慧在天之灵,已绝弃人间烦忧,真正得到安息。

  她们将沿途摘来的小花换去凋萎的。有几朵大的是哲夫放的,他也常来看宽慧,然伊人已逝,再惦念也是生死两茫茫了。

  “我好想妈妈。”敏贞望着墓碑说。

  “阿姨,你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敏贞抬头看着惜梅说,这问题她不知重复几次。

  “当然会的。”惜梅又一次保证。

  “叔叔回来,你也一样爱我们吗?”敏贞又问。

  “那当然。”惜梅坚定地拥着她说。

  这两个孩子猝失母亲,心里极没安全感。尤其善感的敏贞,老是无法除去悲剧的阴影,夜晚常作恶梦,身体又不好,因此来探望母亲的坟就成为一种心灵上的治疗。

  下山时她们的脚步就轻快多了。由后院回家,惜梅抬头看相思树,又是一片黄黄的花海,随风吹落。她嘴里不禁念着“相思树”的诗句。

  “喂,你嘴裹在念什么呢?”昭云从后面拍她一下。

  “你吓跳我的魂了,没声没息的。”惜梅拍心口说。

  昭云嫁到新竹已四年,生了一女一男,身材丰腴起来,充满少妇的成熟韵味。

  因为带着幼儿,除了周年过节,昭云极少回娘家。这一次因宽慧过世,玉满嫌家里冷清,特别接她和孩子来多住几日。

  这两个兼为好友的姑嫂同住一房,天天秉烛夜谈,谈昭云夫妻拌嘴、秀子的不择手段、哲夫的失意落魄……最后不免谈及惜梅的寂寞等待。

  惜梅在人前人后都需坚强,连父母都不敢叫他们操心。在昭云面前情绪稍露,但也抑制着落泪的冲动。

  这些年要不是那四封信和相思签,对哲彦的等待还真是空茫无着呢,有时她甚至觉得信的分量比他本人还重,这种想法自然是不能对人说的。

  “相思人看相思树呢!”昭云笑着说。

  “才怪,我是想家里缺木炭,是不是要砍几段树枝烧一烧呢!”惜梅说。

  “你才舍不得,阿母说你常坐在这儿发呆。”昭云说:“一定是想着我二哥啰!”

  “我从来没有……”

  正聊着,敏月在长廊喊着:“阿姨,爸爸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客人,他叫你快来见一见。”

  客人?什么客人那么重要呢?

  惜梅和昭云一前一后来到大厅,才一跨进脚,往店外的篮布廉掀起,走入视线竟是……纪仁。

  天呀,纪仁!

  分别近两年,他似变又没变。头发长一些,脸上有风霜,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似熟悉又陌生。他们又见面了。

  纪仁一发现她便凝视不放,那种灼热让惜梅都觉太大胆、太旁若无人,但她也被慑住般不能动弹。

  他一定是离家太久,思亲太切,见故乡的每个人都如此专注热切,像要占住对方的灵魂似的。

  而有一瞬间,她竟有奔过去触摸他的冲动,看看他是真的,抑是她的幻影而已?

  见他如见哲彦,所以才会有这种忘情的想法吧!

  她卯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原地,才不会被他的笑吸引,做出超越礼法的反应来。

  “纪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昭云声音由后面传来。

  “前几天。看见哲夫兄,就跟着来拜望大家了。”纪仁眼光仍未离开惜梅。

  由他们的对话中,惜梅勉强拉回理智说:“坐呀,怎么光复那么久才到家呢?”

  “你们没想到吧?纪仁当年不是去日本,而是取得情报偷渡回大陆,过程还真精釆呢!”哲夫一旁说。

  “你偷渡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惜梅忍不住提出这悬心两年的问题。

  “比想象中顺利,只是经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时,风浪大做,我吐得一塌胡涂。这是几次坐轮船往返日本时不曾发生过的事。”纪仁对她笑着说。

  “黑水沟的险恶,我很小就听过了,若运气不好,连人带船都会被吞得干干净净呢!”哲夫说。

  “然后呢?”惜梅尽量不露出焦急。

  “然后我就设法去找哲彦。”纪仁说:“一阵子听说他在上海,我就去上海;不久又听说他去北平,我就到北平,结果又有人说他去了香港,真像捉迷藏一样。当时战事吃紧,天南地北,我怕到香港又扑个空,所以干脆留在北平了。”

  突然帘布掀起,玉满走进来,看见纪仁,激动说:“老天保佑,纪仁,果真是你,我刚刚听秀子说,你也到大陆,你有看见哲彦吗?他那狠心子怎么还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们等得多急吗?”

  “伯母,很抱歉,我没见到哲彦。我昨天碰见哲夫兄,才晓得哲彦尚未归,我也很讶异。但现今大陆十分乱,哲彦一定有他的理由。”纪仁设法安慰说:“像我,滞留北平,船票都买不到。日本战败,国民政府忙接收,后来还是台湾人自己团结奔走才能返乡,否则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哲彦只要能平安回来,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么差错……”玉满说着,眼眶都红了。

  “据我所知,哲彦一切都好,或许过两日他就到家了吧!”纪仁说。

  “但愿如此。不过看到你,我也好欢喜。难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玉满说。

  纪仁推辞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厅和哲夫、玉满继续聊,其它人都到后面去准备晚餐。

  阿枝嫂在宽慧死后,因病请辞。家里一时请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愿包揽。今天因为纪仁到来,惜梅心情大好,主动去帮忙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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