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升的无心之语,使正霄情绪暗淡下来。
一路上徐升说着阿素见到邱专员的反应。说她如何发脾气,如何丢钱拿扫把,还说她咒骂徐平,要打徐平,几乎要疯了。
正霄可以想象那场面。阿素温柔时,像个美丽可人的天使,会把人伺候得飘飘欲仙;但她生气时,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饶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还真不可思议,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开心、怕她不说话、怕她满腹心事,总希望她笑口常开,让她也日日是晴天。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影响他的生活和感觉,连亲情都可拋一边的,为何对阿素这萍水相逢的人会心心念念呢?
他这样牵挂她,又如何安心地将她嫁人,自己远去千里呢?甚至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无法释怀。但是她实在不属于他呀!
反复纷扰中,他们先到高雄和阿胖碰头,再一起去恒春。
到恒春已是黄昏,海风吹来,夕阳西下。小小的镇上,大家对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门熟路,一下就在植满椰林芭蕾的田间小道找到处低矮的农舍。
农舍十分简陋陈旧,看不到几片好瓦。门外鸡鸭乱走,几块破渔网挂着,五、六个衣不蔽体的孩子瞪大眼看着他,每人的脸又黑又脏。
他们走进屋内,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几乎没有家具,地上布着鸡屎。
阿素那么爱干净,怎能忍受这种环境呢?
林家夫妇都是一脸憨厚的乡下人,见到他们,吓得诚惶诚恐。
“阿坤,我们不是来要钱的。”阿胖开口说,并指指正霄说:“他是阿素的先生,我们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马上扬声往后头叫,“阿素,有人来看你了!”
深蓝的布廉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矮胖的身材,皮肤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滞,手上还拿着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说。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说:“我花钱买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从未如此迷惑过。他看看四周环境,落后骯脏,也养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种水灵灵、怯生生的娟秀模样。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么她是谁呢?
“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邪门的事。”一离开林家,徐升便说:“就好象遇到一个比我们更神出鬼没的情报员。”
“你们也真是的,买老婆也不验明证身,就胡里胡涂带回家,现在人家跑了,怎么找?”阿胖说。
“可不是,连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着正霄说:“陆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被搞昏头转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语,心不断下沉。难怪她家事生疏、时好时坏,有时不理人,有时又聪慧伶俐。她的疯傻都是装的,这么一来,她的许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给了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他说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谁?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望着夜班车的窗外,寒风透进,月又将圆。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无尽的黑暗中,任务成功或出国留学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迹式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国,就守着她,和她寸步不离。
他心一惊,难道他爱上她了?!
他这一向被洪大嫂戏称“不解风情”的无情男子,在短短的三个月中就被阿素掳获了?
他甚至连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吗?她会不会发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云,一团迷惑,都没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炼金刚”,因为阿素,他再也无法洒脱如从前了。
※ ※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没哭,穿过车站也没哭,涉足荒雾溪仍没哭。但一进了福嫂家,无人看见,就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觉得自己好愚蠢、好无知,被他玩弄还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后笑她多少回,搞不好还逢人便夸他艳福不浅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万遍,却连个真姓名都没有,气无处出,只有哭得更肝肠寸断。
他比父亲、金发都可恶,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共存于一世。
她哭得气竭了,泪仍不断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亲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没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着昏黄一室,觉得虚弱,竟没听见脚步声。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连惊喜安慰的感觉都没有,整个人被掏空般呆着。
“君琇,你终于来了。”福嫂意外地说:“你怎么变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君琇强打精神说:“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长的旅程呢!你怎么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来啦!”福嫂左右看看,“你这几个月都去哪里了?人都瘦了,我好担心。君诚少爷还来找过你呢!”
“大哥来找我?”君琇问。“他说有事他负责,他会保护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带你回台北。”福嫂说。
太迟了,她已历人间险恶,身心皆残了。这种事有关名节,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随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诚,而是找有一面之缘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车,君琇都很不舒服,便当吃了就吐。
到了信义路的永恩综合医院,她很确定自己病了,整个人虚弱贫血。
惜梅刚从学校下课,见了君琇惊喜交集“我们都操心你呢!”惜梅说:“你为什么不去敏月那里呢?”
一念之差,铸成错误,君琇只叹一口气说:
“打扰您一家人已经够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烦敏月呢。”
“这什么话。”惜梅说:“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来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琇再撑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来时,她是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纪仁、福嫂都在,个个眼神凝重。
福嫂想说话,却被惜梅止住。
“君琇。”纪仁声音很温和,“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身孕?天呀!怀有徐平的孩子?!这不是比杀了她还要残忍吗?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会的!”君琇激动地哭着,“你们弄错了,我没有怀孕!也不可能怀孕!”
福嫂一旁掉泪,惜梅安抚君琇说:
“怀孕是千真万确。只是我们必须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几个月她去哪里,都不肯说,只说住一个朋友家。”福嫂擦着泪说:“八成是这个朋友有问题。”
“这朋友是谁?”惜梅轻声问。
她摇摇头,把背对着大家,面向墙壁流泪不止。
“先暂时让她安静一下好了。”纪仁说:“惜梅,叫阿好煮碗猪肝汤。看看有没有奶粉,泡一杯给她喝,她需要营养。”
在静悄悄的诊疗室里,只有君琇的哽咽声。她摸着肚子想,她该怎么办?
她未婚,有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终生都是可耻的印记。而孩子落地,背着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