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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把赵先生赶走的魏先生全名魏尼豪,其貌不扬、其心细腻,不知何许人也。从他浪人般的仪容、不协调的穿着,我认为他应该是露宿街头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过着颠沛流离生涯的浪人朋友,逐孤独而居,人生精彩绝伦。啊,如此人生际遇,真教人羡慕。

  也许,改天在楼下偶然与魏先生正面遭遇,我可以假装聊天地套套他如何办到。也许吧,只是也许。我和魏先生不算熟悉,我要打破原则和他说话吗?我可以吗?办得到吗?

  仔细拜读〔阿帕契OO21公告〕影本之后,我发现了一件魏先生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对自己的名字其实不满意,他想改名“总干事”应该已经很久,明眼人都感受得出来。

  被魏先生赶走的那位赵先生,以前在公告中只会夸赞自己是打杂的死老头、糟老头。



  我很愿意相信赵先生是老头子,毕竟活到九十三岁而不称老头子的人在台湾罕见;我二十九岁,我没见过。至于赵先生为人糟不糟,老祖宗说“盖棺论定”,我宁可等他盖棺之后再伙同大家一起批斗他,也不愿以偏盖全地先下断语成为众矢之的。幸好赵先生说中了一点,他真的死了。

  感谢他没食言。

  赵先生盖棺那天我没令他失望,特地向珊小姐借一件艳红露肚露背露大腿的真丝晚礼服出席。赵先生若瞧见了,肯定和他的子孙一样一见到我便情绪失控,感动得哭倒在灵堂前。

  赵先生生前经常说我灵气逼人,说我贫血的面容、凹陷的眼窝、曳地的灰发等等生理特征极为出众,有助于灵气的扩散。就在他往生的前一天夜里,我与他曾在楼下偶然相遇,他的哮喘病很麻烦,说来便来,并且来得既恶且猛。

  临上兰小姐的御用救护车之际,我听到了赵先生的遗愿,因为他从此一去不回,所以也算是遗言了。他说——

  他真是倒霉到家误到家了,睡不着回来这里走走也会活见鬼、看到鬼,他再也不愿看见灰头发脸、灰衣灰发的小倩小姐了。



  为了这个问题,我闭门苦思三天。终于,我终于解开赵先生留下的谜团。赵先生用心良苦,他的丧礼一生只一次,无论如何我必须给与往生者适切的尊重,我怎么也不愿他死不瞑目。

  假如赵先生看不得我穿灰色衣裳,丧礼期间我便全程改穿珊小姐的晚礼服。无妨的,珊小姐不爱说话,但为人于脆,她不会介意。

  盖棺那天,我仔细聆听所有人谈话,打算主动搜集他们应该给与赵先生的论定,突然被一件天降神迹给打断了。事情发生在瞻仰赵先生遗容最后一面时,我看到那些围在棺木四周的伤心人停下哭声,纷纷拿起陪葬品在他们身上刮刮下,每个人都刮得很卖力,据说此举能去灾解厄,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陪葬品原来是活着的人给往生者的补偿,希望他死得有价值,断气之余还可以扛下在世者所有的灾难,于是给的补助款,绝非愚昧无知如我以为的个人身份地位的表征。书上错了,一向这么灌输我们的老师也错,我们每个人都错了。

  赵先生牺牲值得,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一直到人殓完,虽然大家只顾着刮掉自己的灾厄,忘了给与赵先生该有的论定,这只证明老祖宗的话不是每句都对,不表示他做人失败。希望赵先生别耿耿于怀,安心上路。我没他看得见鬼的天赋异能,无法下阴曹陪他走一段黄泉路,只好不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是这样吗?赵先生往生是因为魏先生出现推了他一下?是这样吗?

  这几天来,魏先生为我们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从布告栏不时满档的公告可知。昨天半夜下去逛街时,我数过他平均每天贴五篇,比我闭关爬格子的速度快了将近六十倍。

  我不能让我的编辑知道沈先生这种能人异士的存在,否则她会崩溃。

  为了表示对魏先生办事效率的尊祟,昨天逛完街,我顺路回了玉山老家一趟,把家传算盘拿回新店。认真推敲了一整夜,我发现魏先生想改名“总干事”一共暗示了一百四十五次之多。

  一百四十五次,等于一天平均自我催眠二十九次。

  多绝望的执念!我该不该继续漠视下去?或许我不该,我得认真想一想,不知道台湾的法令允许不允许男人更改姓氏?

  我听说日本的男人结婚时可以选择是否抛弃本姓,与妻子同姓;可是这个国家的男人喜爱不拘小节,错用男子气慨。我曾经想过他们热爱中华文化,应该是错把随便当随意,误以为当众曝露“短处”是潇洒男子汉所为而沾沾自喜。

  这应该跟民族劣根性有关,中国人一样没遗传到公德心,不是吗?当我们实在不够美好时,我们没有立场苛求别人,我们必须反求诸己。

  所以,如果日本男人愿意悔改,愿意勤上健身房收了们松垮坍塌的赘肉,愿意比照韩国男人把他们不对称、不够俊美的脸庞也稍微整顿整顿,他们下一次再在镜头前自暴其短而不打马赛克的话,我也愿意试着不转台。

  和日本男人的随便一比,台湾男人真的压抑又委屈,值得世界人道组织关怀与重视。这里有个现成的例子,对自己的出身不满却无法改变现状的魏先生。

  我想过了。

  魏先生即使在狗急跳墙之下入赘了老婆家,能改变的只是下一代的姓氏,改不到自己头上。为今之计,他只能与父母断绝关系,请别人收养他。可是我担心他牺牲了一切、赌上了一切,会不会到头来一场空,落了个抑郁而终?

  哪天我若下楼散步与魏先生不期而遇,也许我该漫不经心地劝他看开点、实际一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必艳羡别人,他当惜取眼前人。何况,台湾姓总的人家终究不多见,至少我活到这把年数尚未遇过。

  不知道魏先生曾不曾想过一个伤人的问题?他若执意让人收养成功改姓,他双亲怎么办?魏家高堂除了不能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姓氏,两位老人家含辛茹苦拉拔他到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吗?做人不能忘息负义,会遭天谴的。

  事态严重……

  也许我应该现在就下去制造一场与魏先生的不期而遇,但是我和他并不熟。要吗?我应该打破原则吗?好吧,离出关日期虽然还有大半年,但为了魏家两老,我走一趟便是。

  结果,令人失望。

  下去走动了一个半小时,天地之大,竟只有阿宾全程狺狺有声地陪伴我。阿宾的贴心八年来如一日,它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旁,从我下楼守到上楼,低吠声不绝于耳。

  今天阿宾的吠声颇为苦闷,沙沙哑哑的。我能理解呀!阿宾。

  天下父母心,与刚出生的爱犬分别在即,任谁都会心酸难眠,吠也吠不出力道。我希望阿宾体谅魏先生周到的顾虑,送它三只犬子出国深造前途可期,总比它们长大后沦落到狗仔队要好。期待它们学成,早日归国。

  也许,只是也许,它们离开那天我应该去送一程。可是我怕触景伤情,怕思念过度落了个跟魏先生改姓不成的下场一样,终生抑郁。结果已经可以看见,我还要去送行吗?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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