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堆信里,他找出晓夏写的。
从陌轩、陌新考上秀才开始,她把所有的好消息都堆在前面说了,直到信的后面……他越看脸色越凝重。
……白晓瑞的眼珠子被人给挖走,他的死因绝对不是单纯的斗殴。记得我跟你提过,在「金缕衣」见过那些绣着小雏菊的衣裳吧,那时我不明白款式分明是男装,为什么尺寸偏小,直到我在白晓瑞身上看见……
即使款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我确定和那些衣裳有高度雷同,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因为裙角处的双面绣——那是成大师的作品——正面是小雏菊,背面是男人的生殖器。我找上汪东家,想问清楚那些衣服的去处,但汪东家矢口否认铺子里曾经做过那些衣裳,连伙计也睁眼说瞎话,一个个认定是我记错,他们在害怕什么?
最后我只能去找成大师。相信吗,她居然失踪了!我告诉过你,我是成大师唯一的嫡传徒弟,倘若她有难,应该会来找我吧,但并没有,她莫名消失了。
我知道虞家姑奶奶是皇后娘娘,知道此事非同凡响,轻易不可对外人说,我也清楚自己帮不了忙,但事情卡在心底憋得慌,只能写信告诉你。
信看完就烧了吧,希望没给你惹麻烦,我知道视若无睹很自私,知道这样做日后会有更多的男孩受害,其实我更想说:对敌人低头,不是因为我害怕,只是因为我在找砖头。
可是对不起,我没在找砖头,我就是自私、就是胆怯、就是没有勇气站出来声讨。骂我吧、讽刺我,你说什么,我全数接受。
虞家、刺绣、死去的白晓瑞……陌言闭上双眼,当中的关系他很清楚,只是现在的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对峙,他的无力感和她一样重。
飞快提笔回信,他告诉她说:你做得很好,声援正义这种事需要能力,现在做不到,不代表永远做不到,所以现阶段你应该蛰伏起来,好好保全自己,小心打草惊蛇……
书被催成墨未浓,但浓的是他的心意,是他对她的担心。
信送出,他抱起她送来的衣服,闻着上头的气味,尚存一点点香气,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是能让他心神安宁的气息。
男人从湖水中冒出,月光洒落,映着他身上的斑驳,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是五年军旅生涯留下的记号,它们为他换来功勳与荣耀,如今梁陌言已经是三品大将。
而明天,若估计无误的话,将是最后一场战役。
深吸气,山林间沁凉的空气钻进他的肺叶,让他的头脑无比清醒。
五年了,那个说在美貌面前能力不值得一提的丫头,变成什么模样?还是一样胖、一样可爱吗?
他给她回信表示,女人丑点儿的好,才不会对男人造成伤害。
可不就是如此吗?美女一生要拒绝多少男人,多少颗小鹿乱撞的心脏会被千刀万斩、砍成死鹿,但丑女顶多在你面前恶心恶心你,造成不了伤害。
她回问:是我把你恶心到……宁可跑到战场上被千刀万斩、砍成死鹿?
他说错话了,她的乱撞小鹿被他撞成重伤,于是他赶紧亡羊补牢,回信道: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意思是——我想你了。
陌言不知道这封信带给晓夏多大的震撼。
她以为自己依赖,依赖一个即使在远方,也能带给自己心灵支持的好朋友,可他一句「我想你了」,让她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对他不仅仅是依赖,还有思念,还有……很多很多的……喜欢。
知道光是「喜欢」这件事,可以支持一个人做多少事、走多远吗?陌言不知道,因为支持他往前走的是「仇恨」,不是喜欢。
但晓夏知道,这份喜欢让她累到想放弃时,一丝甜蜜渗入,滋养了她急欲抱怨的心,让她觉得自己好辛苦、好可怜时,给足动力让她继续往前行。
爱情这种东西,往往会掺入很多的想像力,于是她在想像力中,编织起两个人的爱情。
陌新、陌轩很快就要参加乡试了吧,想起她信里满满自信的说,我们家这两只要是没考上,肯定是科场舞弊。
多么自负的说法,但陌言明白,晓夏自负的本钱,来自于两兄弟的上进,对晓夏而言,他们早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家人。
当初把三兄妹托付给她再正确不过,即使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她非常有责任感,不但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还将弟妹教养得般般好,这样的女人注定要成功。
她说「清照书院」到今年,已经收到一百个学生,不是收不到更多,而是场地局限。她说这两年,平均一个月可以成功配对七到八组新人,看着他们走入婚姻,心里觉得成就感爆棚。
她十八岁了,会羡慕的,是吧?
羡慕旁人有丈夫孩子,有个完整家庭?是他耽误她了,没事的,他的耽误即将结束……
心酸了,很严重的酸,很严重的苦涩,但这是他必须承受的命运,逃避不掉也……不愿意逃避。
走到岸边,拿起衣服,是她亲手做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衣服角落绣上几片叶子,上面坐着一只半睡半醒的乌鸦。
周班嘲笑过,说有心绣,怎不绣只苍鹰?乌鸦多没气势。
他给她写信,把周珩的话写上去了。
她回信说: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时?此时此夜难为情!
陌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衣服上绣寒鸦,但晓夏很清楚,是在他那句——「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之后。
所以她也想他了,而那种思念的情绪,他懂。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虽然多年不见,但鱼雁往返,他们的感情一点一点慢慢累积,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是可以理解彼此心情的家人。
晓夏说过,这世间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不难,难的是遇到了解。
所以他们之间很难得,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望向远方,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
长叹后,陌言穿上衣服,突地耳朵微动肌肉紧绷,他抽出腰间长剑,倏地朝声源处刺去。
「老大,是我。」周珩从树林后站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话想跟老大说。」他脸色凝重,态度严肃。
终于想坦白身分了?陌言抿唇。「说吧。」
「我不叫周珩,我是业炤珩,是当今皇上的第七子。」
垂眸,片刻后他点点头。
周珩看不出他的惊讶,陌言也演不出惊讶,所以业炤珩惊讶了。
这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然不是。
投军前师父曾经告诉他,将有皇子领军出征,当时他就赌不会是业炤瑜。
不是太子又会是谁呢?当今皇上子嗣虽然不少,无奈宫斗太厉害,皇后太厉害,扣掉太子之外,剩下的不是傻就是残,勉强还能用的,只剩下没有好出身的七皇子。
「所以呢?」
「我要老大帮我,我想要那个位置。」这几年虞家、张家、吕家……一个个倒台,现在连邵家都倒了,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啊,由此他猜测父皇对皇长兄没有想像中那样满意。陌言看着他轻轻笑开,业炤珩是狼,无害的绵羊外表只是他的隐藏。
对上他的眼睛,陌言伸手,业炤珩叠上,紧紧交握。梁陌言说:「目标一致,我要把业炤瑜拉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