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爱情,她们的青春,一辈子就这样漫长又转眼成空。
压垮她们最后一丝盼望与温暖假象的是,邻村那个谣传在南洋落地生根的军夫刘阿腾带着南洋的妻子儿孙回到嘉义祭祖。
刘阿腾在台湾的原配阿腾嫂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弯腰驼背地拄着拐杖,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和……他的新妻,老妇人眼中的喜悦渐渐成灰……
那天下午,美娘她们安安静静地各自回到了独居的老旧屋舍,从泛着樟木香气的古老嫁妆箱里取出已然褪色的嫁衣。
当夜,她们相约身穿嫁衣齐齐在贺家后院上吊自尽。
你们说过,你们会回来的。
可你们失约了……
一日日,一夜夜,黄泉路上冷寒难挨……爱极了是恨,痛极了生怨……
那死前备妥的纸紮人啊,就是我们代你们备下的迎亲队伍。
贺家永远欠我们的……
大厅内灯光一跳,众人眼前一亮,旧时情景如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无踪,而鬼新娘们依旧滞留在原地不甘地悲泣哭号。
B组保镖众人惊恐防备褪去,几个大男人已经眼眶隐隐含泪。
她们……太可怜了。
宝寐看着鬼新娘们,轻声地道:「我知道你们不甘心,你们等了一辈子,但是他们不是不肯回来啊。」
领头的艳红旗袍女鬼美娘流着血泪,恨意难消。「但凡战死的,大多都有一纸褒扬令送到家中,我们四处打听过,有回来的人说,看见他们的战舰安然抵达马尼拉,人都顺利登岸了……可战争结束那么久,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
另一名艳红旗袍女鬼阿娟颤抖而痛楚地道:「我等了他很久很久啊……如果仲生真的不在了,为何我在幽冥也寻不到他?」
「他们不来迎亲,我们便自己来贺家抓姑爷,这是贺家欠我们的。」
「凭什么阿屘就可以平安度日、子孙满堂?」
「我们不甘……我们不甘啊……」
鬼新娘们痛哭着,刹那间又是凄风苦雨阴风大起。
贺简看着这些自己该叫婶婆的鬼新娘,一时间面色惭愧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的祖父贺伯生一去南洋做军夫后,也再没回来,祖母就这样守着贺家和公婆孩子过了一生,临终前犹摩挲着当年和祖父在照相馆拍的结婚相片,那褪色泛黄的照片里,祖父英俊斯文,祖母清秀可人,脸上都是新婚的喜色……
他现在终于稍稍能理解,为何婶婆们这么怨恨了。
可这是大时代的恸,非人力可回天……
「你们确实很悲惨可怜,也确实很无辜,但苦的、痛的也并不只有你们,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去找当年的刽子手讨公道,反而倒因为果,强行捉贺家后代结阴亲。」宝寐蹙眉道:「小姑娘们,这笔帐不是这么个算法的喔。」
「这是他们欠我们的……」鬼新娘们又尖锐凄厉嚎哭了起来。
闽南语有句话叫:死人直。指的也是死人执,执念的执。
鬼新娘们等待了超过一甲子,日夜煎熬、摧肝沥胆,眼见他人嫁娶生儿育女,夫妻或恩爱或争吵或相合,总归是牵手过一生,而她们等着等着,发苍苍而视茫茫,等成了被人称作老姑婆的独居老人。
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是对等待着的人最大的折磨。
宝寐见她们执念不改,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地缚灵,若是再沾了人命,那可就沦为恶鬼了……心念一动,就打算强行暴力破局!
讲不听劝不动也没差,一个个全部抓起来丢进地府,托好闺密孟婆只要一见到人,呃,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灌上一碗孟婆汤。
就在宝寐左手开始蠢蠢欲动,又想画起奇异博士的圈圈时,始终沉默在侧的温润清朗如玉公子白挚忽然开口——
「嘉义第××番号的台湾军夫,和第××番号的雾社原住民军夫当日登岸马尼拉,就被日军推上火线当诱饵,全员死在轰炸中,屍骨无存。」
一瞬间,大厅内静得仿若针落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他,目瞪口呆——
「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宝寐也睁大了眼,眸里掠过了一抹异样的思索之色。
「我就是知道。」白挚平静地道。
「不!不可能!不会的,他们不会,不可能死……」艳红旗袍女鬼美娘双眼血泪滴滴落地,痛苦哀号尖叫起来。
「不,不要……」其他鬼新娘无不悲痛惊惧绝望地啼哭,怎么也不肯相信、接受这个令人宛受千刀万剐、痛断肝肠的残酷事实。
阴风惨惨瞬间化成了腥风扑面而来,大厅内顿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好似来自地狱血池爬将上来的鬼哭狼嚎……
鬼新娘们七孔流血,脸部扭曲狰狞了起来,头顶有尖角冒出,口腔也寸寸长出了獠牙。
宝寐神色微变——不好,她们要变厉鬼了!
她这时也顾不得耍帅了,脸色一沉,扬起手,纤纤指尖窜出星芒,就要弹飞疾射如矢而去——
白挚清眸微微低垂,低叹了口气,沉静的神态竟隐隐有种莹然金光,恍惚间,四周悲怆哀绝血腥翻腾之气霎时被凝结住了,远处似有亘古梵唱普庵咒,四海八荒渡化而来……
瞬息间,空气中浓重的鲜血冰冷刺骨气息一消,四周恍若春风扑面,润物无声,一股祥和自在、清凉悠静,弥漫荡漾于天地之间,令人心神一畅,众人众魂忽地无比宁静安然温暖起来。
鬼新娘们不知何时已然闭上了双眼,厉色狰狞尽褪,回复了或秀气或清丽或温柔的少女面容。
宝寐打量着白挚,心底疑云更重,但是没想到白挚蓦然对她微微一笑,她登时脑子嗡地一热,小心肝儿麻酥酥地荡了一荡,仰头回以花痴到没天没良的傻笑——
公子真真美绝人寰啊啊啊啊!
「宝小姐,劳烦你帮她们了结心事吧。」白挚嗓音清泠泠如深山涧水,沁人心脾。
「好的呀,没问题的呢!」宝寐大妖当场为美色所迷,红着小脸儿二话不说拍胸保证。
「……」厅内众活人见状一阵哑口无言。
大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以不分任何时机任何场地就能对先生发……咳,那个情,啊。
第7章(2)
美娘众姊妹再度睁开眼,眼中血泪不见,神色无比落寞怅惘凄凉。
原来,她们才是最不值得被原谅的那个人……
仲生、嘉声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辜负她们,他们是被迫为了侵占自己家园的豺狼而战,打那一场根本不属于他们的战争,这才命丧异乡,连魂魄都不得回故里……
「他们在南洋离世,如无人引魂归家,最后若不是被强行入了南洋那处阴司的籍,就是继续作孤魂野鬼。」宝寐看着美娘众姊妹担忧焦虑心痛的样子,心下一软。「不过我家白先生都说了,我也不好袖手旁观,更何况……我既管了这件事,当初给了那只平安符,就是跟你们和贺家结了因果,还实在不能拍拍屁股就走。」
「谢谢仙姑,谢谢仙姑。」
「只要能让仲生回家,仙姑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只想能再见义声一面……」
「福生……福生最恋家了,他一定盼着回家很久很久了……」
一众鬼新娘喜极而泣,纷纷想跪下答谢。
呃,她从大师变成仙姑?这是越混越好的意思吗?
「嗳嗳嗳,别跪别跪,这样可别扭呢!」宝寐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