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
他轻声说道,感受怀中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娇贵人儿,闻见桂花的芬芳,共枕依偎时,恍若一切如旧。
“嗯。”
万籁俱寂,木府的深深处,两人共眠无言。
他虽闭眼,却没有睡着。
以往,住在木府外时,她就总费心为他张罗,吃穿之类都爱插手。知道他不喜欢奢华,用的都是实惠材料,还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纳鞋、缝被褥、做衣裳。
雪山一战,她身受重伤,他住进木府,照顾她养伤,有情人朝夕相处,自然情意更深浓,有灰衣人代劳,又有信妖效力,她对他照拂更周全……
如今,就连梦境,她也干预。
干预得这么深,连名字都坦承,反而显出另有隐藏。
他脑中想起,带回珊瑚簪子时,薄雪飘飘那日,笑容可掬的魔围绕飞转,说出的言语。
※ 或许是她让你认为你是自愿的。 ※
雪山大战时,公子说出她曾与大妖成亲,从容淡定的她攻势凌厉,以绸袖包裹破岚,吃力得额上冒汗,危难时望来的眼神里,有担忧、有惊慌,还有千言万语。
静夜中,薄唇紧紧的抿着,双眸很黑很黑,黑到看不见半点光。
他知晓她的情意,知晓她的名字。
因为情深,更知晓她有所隐藏。
魔的声音,在脑中回荡。
※ 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
※ 隐瞒了什么。 ※
※ 隐瞒了什么。 ※
※ 隐瞒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
今晚,注定无眠。
捌 龙角散(1)
碎散的封印,从粉末累积成片,在苍狼梦境深处的无尽空间中缓缓游移。其中一片映了不明的光,亮起。
积累其中的记忆冉现。
衣着素雅,染有深深浅浅墨花的丫鬟走近,手中捧着红艳烫金的喜帖,姿态流畅灵巧,恭敬来到桌边,用百灵鸟般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禀姑娘,有人送了张请柬来。”
丫鬟眉目清晰,只有晕了墨渍的裙,显出原本是宣纸,由姑娘绘出后施法,才从平面变得立体,化作与真人无异的模样。
木府里的奴仆,都是由纸人变成。
砚城里的人们,见过她破开阴阳,白昼问鬼,审了恶商之后,态度从怀疑转为敬重,她的能力就增强许多,画出的纸人,愈来愈是灵动。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娇嫩柔弱、如花似玉,看似十六岁的她,虽事事有纸人伺候,但总会亲自去雪山找他,不畏惧他大妖的身分,用脆甜的语音,请他到木府喝茶。
雪山冷凛,积雪又深,想必她鞋袜都湿透,见她这么走了几趟后,他终于说道:“以后,别再来了。”
乌黑的双眸,蒙上一层阴影,眸光流转之际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难受。
“改由我去找你。”
言语从嘴边滚落,语气比预期更急了些。
“好。”
娇靥转忧为喜,她轻拍双手,宽袖的无绣绸衣如蝶翅般挥动,不经意拂过他苍黑的乱发,以及妖斧的斧刃。
斧刃的寒光,还有他的心,都不知不觉软化。
从此,他成了木府常客,不论哪个厅堂或庭院,都有他专属的座位,次次都由她亲自招待,有时是品尝好茶,有时是赏当季最美的花,有时是吃精致糕点,照顾得体贴入微。
偶尔砚城里有无法解决的事,人们就来求她,她出面处理时,他也陪伴在侧,遵守之前诺言,给予最大协助。
贴身伺候的丫鬟,从最先的无法言语,到开口能言,渐渐连说话也条理分明,传达的事情都正确无误。
“请柬是邀请您与苍狼大人,务必同去出席婚礼。”
府里的纸人对他尊崇有加,没有宾主之分。
他难得有些诧异。
万妖万魔都畏惧他的强大,对他退避三舍,连前任砚城之主也对他视而不见。而她继任时日虽短,砚城居民对他的态度已全然不同,不再恐惧疏远,在崇敬她时,也礼敬他。
说来,他参加过无数战役,却未曾受邀参加过婚礼。
不同于他的静默无言,她的欢欣毫不隐藏,眉眼间笑意甜甜,庭院里的樱花见了她的笑容,纷纷陶醉得绽放,白的、粉的、红的菲薄花瓣簇簇成团,开得满树很是灿烂。
“这人做事很是周全。”
姑娘含笑嘉许,长睫轻轻眨动。
“他说,父亲曾被诬陷而自尽,承蒙姑娘与苍狼大人之恩,才死而复生,还恢复了名誉。”
丫鬟说道,音色婉转。
“因此,家中将有喜事,就送来请柬,请两位再度莅临。”
“原来是那家人。”
白嫩小手探出,接过烫金的红艳请柬,清澈如泉的双眸微低,才又抬眸望他,红艳纸色衬得眸光柔亮、肌肤润艳:“既然是一番心意,我们就一起去,好吗?”
“我没有参加过婚礼。”
他坦承。
她嫣然一笑,搁下请柬,嫩软指尖触及他的手。
“很热闹、很好玩的。”
她劝着,殷切朝前稍稍倾身,细致眉目满是期待。
“如果,你到时觉得有一丁点儿无趣,或是厌烦了,告诉我,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他尚未回答,就警觉到异状,粗糙黝黑的大手翻腕稳稳握住她纤纤皓腕。
明眸微微睁大,闪过些许讶异,蓦地就转而看向窗外蓝天。
“来了。”
姑娘喃喃低语,歪头的模样犹有一分稚气,好奇胜于戒备。
强大力量迫近,速度很快。
野性本能让他随时保持警戒,察觉最细微的变化,判断该战或杀。而看似十六岁少女、娇柔如花的她,反应仅比他慢了些许。
城北传来轰隆巨响,地面剧烈晃动,桌上两杯茶都倾倒,茶水泼洒在软软厚毯上,没有一滴胆敢溅落绸衣。
“是不曾来过的客人。”
她不惊也不惧,依旧从容,语音娇甜。
“只是,进砚城的方式着实太粗暴,会引起麻烦的。”
妖斧的斧刃震动,发出低低嗡鸣声,因未知威胁而迫不及待。
“这么心急啊?”
她靠近锋利斧刃,嫩软指尖抵着唇,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再度向他看来,说道:“我们去见客人吧。”
他没有说话,直接站起身,护卫在她身旁,一同走出木府。
***
砚城以北,被击出一个巨大深坑。
来者坠落速度太快,撞击地面时仍势不可挡,古老岩层被破坏,石块碎裂滚动,深坑旁裸露出地面,沙尘遮蔽日光,使得飞鸟迷途坠跌落地,无助扑棱双翅。
千年栗树虽躲过一劫,但今年长出的树枝,被掀起的狂风催折,整棵树余悸犹存,边缘刺齿状的椭圆形绿叶大量掉落,如似惊惧时的泪。
绸衣飘飘的姑娘到来时,手心轻触纵裂树皮,软声哄慰着:“别怕。”
栗树叶不再落下,原本离枝的叶飘转,将沙尘卷走,不让半颗沙粒遮挡她的视线,更不能染污她的发肤衣裳。
丰沛的雪水,原本从栗树下涌出,昼夜不停的流入砚城,一分三、三分九,再分为无数大小水流,浇灌城内所有沟渠水道。
而眼前的深坑却截阻水流,清澈雪水飞流直入坑中,因混杂大量沙尘而浑浊,泥水拍石,如雷劈山崩,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
震动与巨响,吓得砚城居民们惊慌失色,急忙四散奔走,都不敢待在屋里,扶老携幼踩过破碎砖瓦,聚集到四方街广场上,一时人心惶惶、鬼心慌慌,眼里都是恐惧。
沟渠间的水流渐渐枯竭,让众人更是面色死灰、全身泛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