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仕气得抖抖飘飘,冒青光的鬼眼,落在长媳身上。
“是不是你,不让我儿子用我的钱?”
长媳连忙摇头:“不是的!”
老鬼却一口咬定:“你帐管久了,就以为能作主。”
他唾了一口,落地绿艳艳,浓稠得分辨不出是什么。
“你连颗蛋都没下,早就该被休。”
“爹,你住口!”
舍不得贤妻受辱,长子抱住含泪的妻:“她替家里管帐,每个铜钱怎么赚来、怎么花去,都算得明明白白。”
“她是想日后都吞了!”
“嫂嫂最是善良,不是那种人。”
二儿媳仗义执言,见不得大嫂被污蔑,冒着不孝之名,也鼓起勇气说了。
被晚辈接连顶撞的老鬼,恨恨的大喊大叫:“你们是要把我气死啊!”
“爹爹,你已经死了!”
儿子们齐声说。
“啊……”
他发出鬼啸,消散不见了。
单鬼难敌群人,他改到梦里骚扰,挑最弱的下手。
可怜的小娃儿,从睡梦中惊醒,哭得躲在母亲怀里,费了好一番功夫安抚,才抽噎的说:“爷爷说,要娶新娘。”
二儿媳心疼不已,忙哄着惊吓过度的儿子,嚷着要丈夫快来。
男人还没赶上,长媳披头散发,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娃儿逃出,半爬半滚离开卧房,摔倒在门廊上,即使自己摔伤了,也没让孩子伤到一根头发丝。
“爷爷说,要盖新坟。”
女娃儿呜呜说。
护幼心切的长媳,对幽幽鬼影喊:“您不是最疼他们吗?”
“哼,”
老鬼不认,飞快绕啊绕。
“谁会疼吵闹的娃儿?”
“不孝啊,不孝……”
鬼啸连连,愈来愈尖锐。
“不让我如意,你们全都别想好过!”
二儿媳崩溃大叫:“老不羞,别吓我孩子!”
恼羞成怒的姜仕,依旧在飞绕,但上下都收缩起来,飞绕的范围变小,落在二儿媳头旁,扭搅成深绿的绳,剩一张嘴在叫嚣:“你给我滚出去!”
他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恨恨的说着。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受尽欺辱的二儿媳,原本就多日少眠,浓重的鬼气让她失了心神,连孩子也顾不上,双手抱住头,哭喊着往外奔去。
***
听完来龙去脉,信妖摸着下巴。
“这事,得把嬉娘找来。”
见红点头,一手垂下衣袖,艳红带金的薄纱,凝出一滴带红光的水,滴落到砖地上,溜找到缝隙就钻,渗入土中,瞬间消失不见。
半晌后,地下隐隐有水声,从远处奔流而来。
姜家砖地剧烈震动,站都站不稳,只能相互紧抱,抖颤着骇然趴下,吓得人心慌慌、鬼心惶惶。
只有人跟鬼被晃动,花轿跟乐器们被黑龙以爪托住,离地有一寸高,全都安然无恙,铜锣没发出半点声音。
带着红光的水滴,从砖地缝隙溢出,起初小得几乎看不见,逐渐悬浮而起,慢慢变大变大再变大。
众人这才看清,晶莹水球中囚困绿衣的嬉娘,全身被红中带金的薄纱绑缚,显出娇娆身段。
“姜郎!”
她哭喊,想挣扎却不能动。
“救我!”
老鬼想也不想,一头撞向水球,也不管龙神的结界强大,仍旧胡乱拍打水球外侧,急着救出美娇娘。
水球没有破裂,被挤压的水灌入嬉娘口鼻,绿衣衫下不再是人形,露出真身来。当红纱松开,衣衫飘飘落地,一颗如似蛙头,却遍布绿鳞的脑袋探出。
绿鳞遍布全身,斑斓艳丽,背上有整排锯齿状突起、脚爪相当锐利,扑闪的眼里满是泪。
“原来,是只绿鬣蜥。”
信妖观瞧,摸着下巴说道:“难怪会怕凤凰与飞鸟,那可是鬣蜥的天敌。”
发现此蜥非彼嬉,老鬼委靡瘫坐在地上。
蜥眼滚出泪,张嘴吐出话语,是女人哀声:“我来砚城后,不敢去钻挖堤防,怕惹怒龙神,只能爬进墓里躲藏。其他同伴,多是被墓主赶走,只有姜郎愿意让我留下。”
绿艳艳的鳞片,逐一变得斑白,灰惨惨的艳色不再。
“他太疼宠我,我才生出爱慕虚荣的心。”
蜥的脑袋一上一下,磕头认错。
见红轻扬手,水球随即迸裂。
灰白的鬣蜥,化为灰白的女子,衣衫抖动,成对的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跟金丝手镯都滚出来。
“姜郎,知道我是鬣蜥,你还要我吗?”
她哀伤无比,泪眼扑闪。
生前严厉、死后刻薄的姜仕,起先还有怕,但瞧见那些泪,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相依相偎,爱怜之情再起。
“要。”
他伸出双手,环抱惊喜不已的女子,诚心诉出实话。
“我是鬼、你是蜥,都是非人,能在墓里作伴。你不嫌我年老,不论你是蛇、是蜥、是鳄,只要真对我有情,我都不嫌弃。”
鬼与蜥相拥而泣,见红看着他们,又望瞭望黑龙,见他无声颔首,她羞颜一笑,就出声说道:“请听听我的提议。”
她拾起地上的首饰,仔细为嬉娘戴上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还有金丝手镯。
“这算是给新娘的聘礼。往后,老执事若愿意安宁度日,姜家就保证冥饷不缺,虽不能奢侈,也足够生活。”
“太好了,我赞成。”
长媳率先说道。
鬼也要有伴,嬉娘不是来诈财,她就放下心来,尽心克尽孝道。
如她先前跟丈夫说的,坟冢冷寂,嬉娘是为他们尽孝,即便是精怪,姜家也不能苛待。
老鬼泪眼蒙眬,因长媳的大度,惭愧的点了点头,再环顾狼狈的众人,还有泪水未干的孙子与孙儿,老脸挂不住。
“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承诺。
有了保证,姜家人松了口气,从此不用再提心吊胆,有的笑了,也有的哭了。
“欸欸,小事解决了,该来说说大事。”
信妖敲敲桌子,吸引众人注意,确认屋里每双眼都看来,才慢条斯理的说:“姑娘即将成亲,会用你家婚轿队,你们可得仔细点,务必准备万全。”
听见有这等光荣的事,姜家人欢喜不已,连姜仕也笑了,嬉娘与有荣焉,灰白的衣衫变回艳艳绿色。
交代完要事,黑龙与见红起身,往外走去。
信妖接受姜家人的千恩万谢,过了半晌才踏出姜家,赶忙跑步跟上来。
“臭泥鳅,别走这么快!”
他喘了几口气。
黑龙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
还是见红有礼,回眸笑了笑,为情人的无礼抱歉。
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归功于她。知道鬼与蜥都有情,她为姜家解难,成全非人,婚轿铺安定,之后姑娘的婚礼才能顺利进行。
信妖也懂,大言不惭的说道:“见红,我们真有默契。”
他亦步亦趋,走在两人身后,乐得笑咪咪。
“我们都晓得,姑娘有婚事要筹备,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我们没去麻烦她,一起就把事情处理妥当,配合得很好。”
“谁跟你有默契?”
黑龙冷言冷语,比冬季寒风刺骨。
信妖摇头晃脑:“以后啊,就管你叫醋泥鳅。”
黑龙隐忍不发,牵握爱侣的手,走得更快了些。
“慢点慢点,我们……”
本想加快脚步的信妖,陡然停下,疑惑的抬起一只脚,察看深褐的鞋底。
怪了,他明明感觉到,鞋底痒痒的。
像某些东西,埋在砖下泥中,冒出无形的芽,虽然很小但很密集,顶磨得他贴地的鞋都发痒,仔细察看却又什么都看不着。
会是什么呢?
是植物?
是动物?
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