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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货进城的时候,看见七八岁的可爱娃儿,他就蹲下来,笑眯眯的凑到娃儿的面前,悄悄跟娃儿说:

  “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

  娃儿一听,惊得嘴巴开开,嘴里的糖都滚落地上。“你、你骗人。”才说一句,娃儿就快哭了。

  “是我亲眼瞧见的。”他继续编造,把谎话说得像实话那么认真。“那年,你还是婴儿的时候,你爹用五头牛,跟人口贩子买了你。”



  娃儿泪流满面,抽噎的扔下糖果,远远看见爹娘来了,吓得拔腿就跑,被双亲追上时,哭嚷的满地乱滚,直说要找真正的爹娘,花费许多时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小脸上沾满泥与泪。

  问清楚原委后,娃儿的双亲火冒三丈,想要去骂苏安,他却早已卖完货物,离开砚城去了,沿途还哈哈大笑,乐得像是天上掉下银两,被他捡了满怀似的。

  回到家里,妻子见他笑开怀,好奇的问了一句,他笑得更开心。

  “我在城里遇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决定要带回来当妾,现在先回来准备。”他翻出客人来时,才会用的被缛,放到客房里头,一边吩咐妻子。“往后,多个人陪你,开不开心?”

  妻子当场就哭出来。

  爹娘闻声而来,知道儿子坏毛病又犯了,直忙劝媳妇别哭,又把儿子痛骂一顿,哄着媳妇到外头去,不理会还在铺床的儿子。



  渐渐的,苏安恶名远播,砚城里的人只跟他买货物,不论他绞尽脑汁说任何谎话,全都置若罔闻,最多耸耸肩,露出嘲弄的笑。连砚城里的人都不信他的谎言,何况是家人?

  日子久了,苏安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骂,唯一怕的就是谎言没人信。整个冬天,外头狂风暴雪,他坐在火边闷闷不乐,连话都懒得说。

  说话不能骗人,那说话还有什么意义?

  他吃不下、睡不着,一日比一日消瘦,家人急得团团转,故意假装信了他的谎话,却因为反应不对,被他一眼识破,惹得他更颓丧,熬到冬去春来时,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家人偷偷拭泪,绝望得开始准备后事。父亲到城里头,买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顺口提起砚城主人受伤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气的苏安,陡然跳下床来,甩着一头乱发往外冲,远远的还没跑进四方街,就一边跑一边大叫:

  “魔来了!魔来了!”

  四方街的人非人,脸色愀然一变。

  “姓苏的,你又在说什么瞎话?”曾经被骗的人,一见到苏安,立刻怒气冲冲的责问,半个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苏安,喘着气猛摇头,只差没哭出来。“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还有家里的羊全被魔物吃了。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这样。”他撩起袖子,露出细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这下子,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虽说苏安说谎成癖,但往常说得再夸张,也不曾咒过自个儿家人,原本不信的人与非人,不由得有些动摇,四方街旁的柳树,一棵棵疑虑得垂枝打结,刚冒出的嫩芽,怕得都缩了回去。

  有人还要质疑,口气却不太肯定。“你别胡说,砚城里有姑娘在,哪会有什么魔物胆敢闯进来?”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伤吗?”这句话戳进每个人心里,恐惧从被戳破的细孔,点点滴滴渗漏,连空气里都闻得见恐惧的气味。

  苏安还在说。

  “那些魔物,肯定是觑着姑娘重伤,才胆敢潜来祸害砚城。”他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愈说愈伤心。“爹、娘、还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们等着,魔物就要来吃我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

  听见魔物要来,人与非人吓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价的货物,急忙往客栈里挤,直到被挤成薄薄一片的掌柜,连呼再也挤不进了。有好心的商家,收留无处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欢迎有人来躲,只是进门之前,必须交出所有银两。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会吃人,难保不会吃鬼。

  鬼化做一缕缕轻烟,各自钻进石砖里,潜回坟墓里头,抓起往生被把头盖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也墓碑晃动不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妖也急急逃窜。

  有的跳进水里,变成鱼游走;有的双袖一掀,化为鹰、化为鸟、化为蝶,匆忙飞离时,羽翼遮蔽天际,白昼有那么一瞬间,漆黑得如同黑色。还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弃,当场凝成石像。

  热闹的四方街,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客栈跟商户的门窗紧闭,人、鬼、妖没了踪影,偌大的广场只剩苏安,脸上的泪水都还没干。

  他环顾四周,嘴角咧得愈来愈开,悲苦的哭声变得模糊。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苏安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笨蛋,哪来的魔物?”回想方才人与非人,吓得躲得躲、逃的逃的情况,他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成功、最得意的谎言。

  瘦弱的脸庞,变得容光焕发,谎言得逞的他,趁大伙儿反应过来前,一边笑一边往城外跑,把咒骂声都抛在脑后。

  第一章 成真(2)

  这个谎言很有效。

  毕竟,姑娘受伤是事实,利用众人的恐惧,苏安用这谎话又得逞了几次,得到的反应愈来愈差,他却乐此不疲。

  说谎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养他,让他觉得无比充实。纵使把人与非人都得罪了,他还是无法舍弃这种成就感。

  只是,苏安的家人却起了变化。

  最初是父亲。

  虽说上了年纪,父亲的发丝却根根乌黑,体力也不逊青年,诸如剥皮宰羊这类活儿,做得比苏安更顺手,丝毫不见老态。

  但是不知从哪天开始,苏安用过早饭,出门要去牧羊时,却看见父亲一脸茫然,站在门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双眼视而不见的看着外头。

  “爹,我要出门了。”他说。

  父亲没有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爹?”

  父亲没动弹。

  “爹!”

  经过几声响亮叫唤,父亲才如梦初醒,很缓慢、很缓慢的吸了一口气,接着更缓慢的转过头来,慢到墙上的蜘蛛,都结好了一张网。

  “爹,你怎么了?”苏安问。

  嘴唇张开,老半天后才吐出一句话。“没——没——没——没事——”

  “您饿了吧?”他猜测,父亲该是饿过头了。“快去吃早饭。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来再宰羊。”

  看见父亲的头轻轻点了一下,苏安拿起赶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门,赶着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这样过了几日,有一天他牧羊回来,还没踏进家门,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焦味。他赶忙加快脚步,匆匆跑回家,刚打开门就被扑面的黑烟呛得直咳嗽。

  “爹!娘!”他双手乱挥,焦急的喊叫,却看见父亲坐在桌边,母亲则是站在厨房的炉灶前,炉上的大锅早已烧干,冒出阵阵黑烟。

  他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拉起母亲,一时却觉得父母沉重不已,仿佛地面有股强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却消失,他惊险的踉跄几步,差点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带出门后,他拿起井边的一桶水,回厨房往发红的铁锅倒水。铁锅像是活物般,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喷冒出白烟,才渐渐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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