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心血来潮,她信步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只见他极为认真打量校园每一处环节和景物,偶尔瞥一眼腕表,似很在意时间,走到长廊尽头,他似乎察觉了后方紧跟不舍的脚步声,终于转过身和范柔面对面。
第一眼看见那张脸,范柔眩惑了数秒。阳光盈满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气的脸庞一览无遗,在望见她的刹那,似涟漪般从他的嘴角慢慢荡开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阳,冲淡了原本眼底的凉漠,虽稍纵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凉眼神,但他笑容太抢眼,瞬间镌刻在她记忆里。
男子太年轻,她猜不过二十许,不会是新来的教职员,况且他的穿著也不像。他穿着一袭扣领雪白衬衫,袖口轻松挽至肘部,下着合身卡其长裤,一双茶色牛津鞋,模样简单不花稍,适切地烘托出他尔雅的气质,范柔从他的一派从容和衣物的细节判断出男子有着良好的教养。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齿,和气问她:“这位同学,请问你知道教务处怎么走吗?我刚才好像转错了方向。”
范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温雅有礼和她粗鲁不文的哥哥简直有如天壤之别。她用力点头,“知道,我带你去。”
她和男子并行着,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气味隐隐在空气间传送着,一股莫名的快乐涌上心头。她不是个害羞的少女,边走边问:“先生是新来的社团老师?”只有外聘的社团老师才如此年轻。
“不是。”男子轻笑。
“那是体育老师?”她从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侧过脸大胆端详他,不会吧?“新来的警卫?”学校的警卫向来只启用年轻男性。
男子纵笑了两声,声音清朗悦耳。“当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离谱,男子自动揭露,“我是学生家长,来找教务主任聊一聊。”
“噢──”这答案只令她惊异。家长?他的年纪能担任哪种家长?
“这所学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带领,更加放心地引颈览胜,然后中途冒了句评语,“但收这种费用也太过了一点,可见人当了父母就等着当冤大头。”
范柔心一惊,他这话指的是谁?他那口气冷淡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没来过学校吗?”都下学期了,既是家长,怎可能从未造访过?
“去年我人还在国外,来不及陪着入学,所以现在才来看看。”男子解释。
“噢──先生可以告诉我代表谁的家长吗?搞不好我认识喔。”她试着打探。
“当然可以。高一的夏萝青。”
“小萝?”
两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次多添了点欣悦,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礼地递出手,“你好,我是夏萝青的大哥,请多关照我们家小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散发暖意的长指,那指头像富含磁力,缓缓将电流输送到她指尖,直达心窝,鼓动心跳,范柔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脸红的滋味。
“这位同学,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夏翰青有礼地问。
“噢,她们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基于少女某种莫名的心理,她当时觉得这个绰号比起范柔二字名副其实多了。
这名年轻男子听了一怔,晃动的眼神似在纳闷绰号和她的相关性。
范柔乍然一笑,这一咧嘴,男子意会了什么,也跟着笑了。
当时的范柔,还保有两颗明显的兔门牙,长年在乡下晒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肤也尚未转白,顶着一头韩式美男短发,习惯穿裤装,怎么看都和美丽温柔绝缘。
***
后来范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说了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说错,日后,他的确只为同母所出的夏萝青而来。
他想方设法把与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转学至夏家认可的私立女校,那时候,范柔第一次见识到,作为兄长,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来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么欣羡同班同学夏萝青;这份欣羡,慢慢地转化,继而生出一种想望──如果能够拥有这份温柔,如果能够……她愿意和夏萝青交换兄长!
进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过着与兄长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萝青却不作此想。没有人知道夏萝青十六岁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让她变成一座移动的小弹药库,内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火药,一颗脆弱的自尊心像轻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学校亦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
私校学生多半来自富贵家庭,再不济父母也是专业人才或高级主管,严格说来夏萝青两边都不到头,她属于半吊子出身,没在夏家生活过一天,却又是名义上夏家的子女,言行举止和其他女学生有着显著的差异,纵使不说话,排挤自然形成,使得夏萝青脸上益发有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范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亲虽然在她上中学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亲疼爱她,没再二度续弦,坚持找了亲族女性长辈照料她的生活。她对家族营生没概念,只知道从小家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父亲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范柔自幼乏人严格管束,野性天成,母亲去世后更难被教条拘束,和同父异母的大哥范刚之间的冲突越演越烈。她在学校惹出的小麻烦虽不断,但聪颖的她功课良好,体育竞赛频拿大奖,师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家中范刚血气方刚,睚眦必报,没轻饶过妹妹,两人不是拳脚相向就是朝对方的宝贝搞破坏;范柔身手再好也敌不过范刚人高马大的蛮劲,总是鼻青脸肿地上学。
她的乡下生活结束在一次大破坏之后──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间。
当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药。邻居小孩弄了一串过年玩剩的鞭炮给范柔,她灵机一动,埋在他哥的玩具堆里,鞭炮威力不算大,引发的火势却很惊人,虽及早被大人发现紧急扑灭,她哥半个房间已呈现漆黑焦燎,明显毁了。
这桩祸事震撼了长年姑息儿女争端的父亲,她父亲首次对女儿大怒,下手将她暴打了一顿,没过问她的意见,托了关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这所严格的女校住读,彻底隔离了两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楼被其中一个孩子夷为平地。
范柔无畏年少离家,炸了她哥的房间是冲动所至,她并非无悔意,但父亲连亲送她上台北也不愿意倒是伤了她的女儿心。
她无畏学校管束,规矩再严格她都钻得了缝,偷得了闲,找得到乐趣。她觉得学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气,根本不大理会,行事依旧大而化之。她没有想过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单纯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头何处无从查考,流言似细沙,慢慢从各处缝隙泄露,流向她的耳根,把范柔推向群体边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岛。
流言断断续续,内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单纯,她父亲以沙石业致富,染指黑道,来往白道,经营偏门行业,滥炒地皮成为土豪。她再无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词绝非正面。
放假回家时她在餐桌上直问了父亲:“爸,你是采沙石的流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