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叹息。
无法否认自己越来越喜欢瞧他了。模样只占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测啊。他就像家里收藏的那颗透明水晶球,冰凉的球面像他恒常的表情,球体内分布的冰裂纹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却无法透视出完整的纹理面貌,而通过球体看到的东西都呈现折射后的双影,就像从他眼里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单纯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门心思再简单不过,无论走的路再曲折婉转,她的心思只有一个。
两人的用餐时光在缄默中流逝。观察多时,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则不开口,明明口齿犀利,却好静寡言,她见识过他主持会议的能力,一上场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投资标的,亦可三言两语让质疑者噤声。也许是对象的缘故,面对一名低阶职员,他不须启动聊天的本能。
不说话也不致于尴尬,范柔正好观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动辄酒酣耳热之际大放厥词,到处找人干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肃穆,一丝不苟,仿佛碰响了杯盘就会被记上缺点。瞥见他干干净净的桌面,不留饭粒残羹的碗盘,再看看自己的杯盘狼藉,她不禁赞叹:“餐馆一定非常欢迎您这种顾客。”
夏翰青但笑不语,他以纸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厅,范柔忽然问:“夏先生以后不上料理课了吗?”
他回头望着她,略显狐疑,“不了,我请了一名老师到府授课。”
“噢。”她本想接着说:“有钱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样。”为免破坏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话到嘴边随即转了弯:“那之前为何想上团体课?”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胜过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凑热闹,一对一授课更可以专心。”
“……”她盯着他,点点头,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会很失望的。”
他一楞,微露轻蔑。“我劝你年纪轻轻别老是和那些婆妈八卦,喜欢八卦还不如省点钱往公司茶水间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撅起嘴喊冤,敬称也省略了,“她们每次说起你我还替你说话呢。”
“哦?”他毫无感激之意,“替我说话?你了解我有多少?不过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再说,你花钱上了那么多次课,学会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几秒,忍不住回嘴:“你对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学会哪道菜,光说有什么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盘胸看着她,半晌浅笑道:“是,我们或许免不了流于肤浅,轻易判断一个人。你对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个七八分,但你现在体会到了吗?我经常忍不住就教训起人来了,你会有兴趣和我作朋友吗?”
“……”她呆了呆。
啊!这个男人拒绝别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总不能这样表态──“不用客气,我挺享受被教训的,良师益友嘛!”
范柔别过头,看向走廊另一端,转了话锋道:“夏先生晚点还有应酬,别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竹科呢。”
他一听,惊讶万分,想说什么还是保持沉默。
范柔看在眼里,想笑却忍住,正要向他道别,间隔一家店铺有家知名江浙菜馆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顿起喧哗。她和夏翰青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其中两名男性的嗓门和形容最特别,一高一矮,一壮一胖,彼此点烟后以三七步轻松站定,一手扠腰,舒惬地吞云吐雾,流露出浓浓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灯下面目辨识度极高。范柔心一懔,暗喊:“毁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发出一声:“咦!”,他似遇故人,转身跨步朝那两人趋近,范柔不假思索,从后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顷刻间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范柔拽着在行人间左闪右躲窜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静巷后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两人脚步。
“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跑?像见鬼一样。”他正色连声责问。
“不是……”她抚胸喘了几口气,咽了咽干涩的喉头,整个人又惊又羞,不知所云:“没事,刚吃饱,动一动消化一下……呃,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脚步,没敢再回头看他,一边咬牙一边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对她的负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笔──偶发性的神经病。
***
夏翰青向来不喜喧闹,唯独这里的喧闹他无动于衷,并且乐于浸淫在交织着笑闹和演唱的背景音里,把他内心的声音淹没,暂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长大象递过来一杯威士卡,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摇晃,啜饮一口,吧台上的手机作响兼震动,他瞄了萤幕一眼,没有理会。
铃响几声停止,数秒后又再响起,对方极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凑眼一瞧,把手机推近他,“接吧,把话一次说清楚,她就不会再抱希望了。”
“以前说过了,现在无话可说。”
“你知道什么才叫对女人说清楚?”大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该骂就骂,该发飙就发飙,手痒的话顺便把她送给你的东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烧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时候再重重摔一下门,指着她鼻子撂话:‘从这一秒开始老子没认识过你!’,懂吧?把女人拱手让人再谦谦君子地祝对方幸福,还约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说清楚,那叫留余地,她不回头找你找谁?”
夏翰青轻笑数声,仰首把酒饮尽,不以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会走的自会走,费这么大劲丑态百出还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听,冷不防伸出手掌贴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让我看看,你这是佛心来着还是忍功一流?你最好当心,别为了保持君子形象伤了心脉,想活久一点就要放肆一点,有益身心健康,好吗?兄弟。”
“你以为我没事来这里是为什么?”他将大象的大掌格开,脸上含笑,没让对方觉察他不习惯任何肢体的碰触,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两声,“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还有新鲜的吗?你看起来不轻松。”
新鲜?他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对盯着他瞧的滴溜溜圆眼,圆眼里漾着被逗乐的笑意,他少有地恼起来,“我应付得来。”
背后又一阵闹闹声,对驻唱的乐团频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来一杯。大象取过空酒杯,灯光下面色忽现异样,两手继续忙碌调酒,若无其事道:“别回头,殷桥来了。”
夏翰青眼一掀,没作声,接了新酒,仰饮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韵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着不动。
“稀客,你妹也来了。”大象低笑道,“看来殷桥真的转性了,婚前只跟哥儿们来的地方,现在竟带老婆一起赏光。”
“……”他依旧不作声,稍偏头往右后方望去,瞥见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无论何时何地,殷桥一出现,总能轻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几位朋友交谈,身边的夏萝青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