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挺直脊梁走出宴会厅,绕到饭店大厅,站在大门口侧边,取出手机,硬着头皮拨电话给拂袖而去的女伴。“喂,我车钥匙在你那里,能不能麻烦回来一趟拿给我——”话未说完,右小腿胫骨爆出一阵剧痛,他吃惊地屈身捂住痛处,抬头找寻凶手,刚才那名小女孩站在前方,得意非凡地笑着。
“处罚你。”小女孩抬起下巴宣告。
“臭小鬼你敢踢我——”他往前伸臂一捞,小女孩敏捷地跳开,嘴里“啦啦啦”地欢唱,不畏惧将他惹得怒火中烧。他心一横,大步追赶过去,一碰到女孩衣角,女孩伶俐地转个弯开脱,边跑边回头对他伸舌扮鬼脸。“你活该——”
不可思议,女孩滑溜如水中鱼,总差那么一寸要构着她时,她又适时藏匿在走动的客人身旁或行李推车后,他不得不有所忌惮;眼看着她一次次脱逃,银铃笑声迤逦在空气中,两人呈两条S形路线穿梭在人来人往中,引起不少侧目。
追逐到电梯前,碰巧电梯门开启,饭店服务员推出两座大型行李推车,像座山挡住去路,小女孩紧急煞住,他见机不可失,飞步而上攫住她手腕,女孩不得不回头,面颊因卖力奔跑而红扑扑,她狡黠地绽开讨饶的笑脸,这反应不但消不了他的火气,反倒驱使他不留余地说起狠话。“臭小鬼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快道歉!不然我叫员警来——”
手背传来一阵刺心剧痛,他大惊失色,小女孩竟张口对准抓住她的那只手咬下去;他反射性缩手,小女孩已一溜烟窜逃,他欲再度急起直追,偏有人不让他遂心,伸臂拦住他。原来是一位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的饭店主管,这名女经理接到客人当面申诉后,亲自前来视察,眼见这一大一小的组合,如入无人之境在她的地盘上放肆追逐,终至忍无可忍出面阻止。女经理百思莫解,眼前这名衣着讲究、潇洒帅气的年轻男子,为何不顾形象,对那位不起眼的小女孩穷追不舍?她皱着眉对他软言劝告:“先生,很抱歉,这里禁止奔跑追逐,为了其他客人的安全,请您慢走。”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吁出一口鸟气,勉强放慢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出大厅,站在候车回旋道旁,观察手背伤口;那是齿痕完整无缺的伤口,虎牙的位置颜色最深,可见女孩使出不少力道。他扯掉领结,悻悻然咒骂着,今天不知走了什么楣运,竟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手上。
一辆计程车徐缓驶过眼前,他不经意抬眼一扫,小女孩乘坐在车内,圆面孔贴在侧窗玻璃上,目不转睛看着他,身边傍着那名少妇,车子一转弯,小女孩便转趴在椅背上,从后车窗远望他,直到车身消失在车道上都未改变姿势。
他再瞄一眼手背上的圆形齿印,回想刚才自己一连串的走样行径,忽然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
他喜欢告别式。
听起来似乎有些变态,所以必须正确说明,那是针对如果不得不参与,物件又无关紧要的情况之下,比较起来,告别式简洁有力多了。
一来时间较短,行礼如仪上香,握手致哀,选择一个可以闭目打盹的座位听完来宾家属致完哀辞,偶尔还有精彩的生前剪影回顾,供致哀者观赏这位驾鹤归西的家伙生前干了哪些好事足以令人怀念。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幕后剪辑的工作人员,有办法巧妙地把一个掏空上市公司资产的混蛋包装成惊世奇才,实在太天才了;二来,告别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结局,空气中不会充斥着不着边际的虚矫祝福,为了衬托典礼的庄严和哀凄,大家尽量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安坐一隅,省下虚伪的社交活动,他认为广大来宾内心必然感到轻松无比。
“就是浪费了点,”他压低嗓子对一道出席的年轻同伴道:“那些寿菊起码有一万朵吧?你瞧,还是观赏品种的,告别式一完就扔光了,真是暴殄天物。他的家属该对地球尽一点心意。”
“听说有人会来收集重制成花牌花圈之类的,卖给那些没法风光办丧礼的穷人家,算是回圈再利用。喂,你别忘了,你祖父那次的香水百合我看也不遑多让。”
他点头深表同意。“说是老人家的意思,我看根本是我父亲的意思。没办法,他遗产拿得最多,不隆重表示一下他的孝心可不行。”
两个男人会心一笑,继续心不在焉听着某民意代表致辞;他们刻意挑拣了较角落的位置入座,除了本身太年轻尚是社交新面孔,前几排主位轮不到他们之外,若临时有要事溜之大吉也较方便。
他拿出手机检查一下来电显示,五通均同一个号码,他立即从通讯录中删除此号码,并设定为拒接对象。他相当懊恼,分手好一阵子了,他的前女友竟还不死心地痴缠。
单调静穆的空气中,他敏感地接收到右前方隐隐投来的目光,对方很存心,很有耐心,让他忍不住抬头寻找。这一对上眼,他顿时愕然。
是那小女孩!
不会错的,那种眼神很少在一般小孩脸上出现,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可以透视大人们想隐藏的秘密。
她站在答礼家属群末端,距离他相当近,一发觉目标看向她,她立即调转视线,掩饰小小心思;她身穿一袭应景黑色小洋装,足穿黑色娃娃鞋,如瀑长发依旧,算算距离第一次遇见她有三个多月了,她的身量似乎高了一些。这可奇了,左右没看见她的家长,她出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同样地,她和前方大人保持间距,没有人理会她,她紧闭小嘴,两手背在身后,静静望向安嵌在丛花绿叶中的巨大遗相。
他摸了摸齿痕早已消失的手背,突然兴起撩逗的念头;向同伴交代数语,悄悄起身,挪步到小女孩身后,抑低嗓子问:“小鬼,你是从地心冒出来的吗?”
小女孩仰望他片刻,不安地背对他,沉默以对。
“老师有没有教你们,假装不认得欺负过的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小女孩低首回避,不似上次活力十足。
“哎呀,你变乖了哟,那是不是该向我道个歉,表现一下你的好教养?”
小女孩别扭地挪动站姿,踌躇一会儿,忽然摇摇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对他道:“大哥,我肚子很饿,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吃早餐?”
他楞了楞,这女孩老有惊人之举;前车之监,他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他警戒地抽开手,俯视那张小脸,不予应允;女孩看着他,瞬也不瞬,眼底莹亮清澈。相视一阵,那坚定的凝望穿过他的眼,直抵他的内心,看穿了他的念头,他不自觉心虚,并对自己的狭窄度量略感惭愧;不过是个调皮的小女孩,他何用防备之心?他瞄一下腕表,十点二十分,女孩竟还未吃早餐?
“走吧。”他引领着女孩走到会场外,叮咛她:“在这等着,我去买。”
他很快在对街一家连锁速食店买了一颗汉堡、一盒牛奶,回到原处递给她。“快吃,等会你妈找不到你可不行。”
女孩接过食物,毫不客气拆开包装纸吃了起来。他甚感纳闷,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可不像延误一餐而已,她那位秀气的母亲到底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