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他为何火大,好像也没有理由火大,毕竟她没说错什么,他本就对她撂下过话,他的高抬贵手是给那些无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过苦头的,一个也别想逃……尽管话是自己说的,此刻听她道来,他就是火大。
这个没心没肺的浑蛋!如今满帝都皆在传皇帝欲替他赐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听闻。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要被赐婚,今日更见到他与国公府的大小姐走在一块儿,她一溜烟跑了便算了,被他逮住,她竟然问也没问那姑娘是谁,还是他忍不住主动说明。
然后她又说想同他说上几句,结果都说了什么?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这般……这般「恃宠而骄」,着实太欺负人!
此时这个太欺负人的姑娘仰望着他,秀颜似乎较记忆中的雪白,眸眶连着颊面透出轻红,这虚透的红颜色与过白的脸肤成对比,一下子白成了苍白,红则彷佛红出一层氤氤,如温烫泪水正饱含在那双明眸底下。
蓦然间,适才她哭着的样子闯进脑海中。
她确实在哭,且理由绝非她顺口胡蔼、什么眼睛进沙子这种烂借口。
那一晚她单骑离开青林围场时也哭了。
即便未亲眼目睹,但透过亲兵述说,她信马由缰地在月夜下的官道上游晃,胯下马匹哪儿有沾露夜草哪儿去,她伏在马背上只管哭……
光想那景象,觉得疼到心头血都快呕出,再难自制地梦回前世,一缕幽魂三界摆荡,最终见她泪眼婆娑从城墙上纵身跃落。
那一身骨肉的鲜血浸湿碎镍迸出的骨灰,于是粉身碎骨烧成的粉末有了黏稠的重量,与温热的鲜血缠绵成养分,被挽留在西关城下的泥壤里,滋养那一片总教战火烧掠的大地。
所以她现下也在哭吗?只是不让他瞧见?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再无其他可能了,是吗?
「……封劲野,你怎么了?」
李明沁眼见他脸色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惊怒愤恨,跟着是迷茫犹疑,再来则似忧怖悲伤,而后沉寂下来……往那两丸黑鸦鸦的瞳心底端拉扯出细碎的什么,她难以分辨,只觉自己快要不能再忍,热泉般的泪威胁着要急涌出来。
好似再无转圜余地,虽重生,她的路其实早已铺就,如同他该去走他的大道。
这一边,满腔怒气的封劲野最终因记忆中同一个女子那一张张的哭颜灭掉心头火,不是不恼恨,而是恼恨过了头,有些迷茫,胸中也疼得难受,不晓得如何放过对方,更不知如何放过自己。
他半声不吭,调头就走。
被「遗弃」在原地的李明沁尽管满腹疑惑,却是追也不敢追,唤也不敢高声去唤。
只有泪是诚实的,想哭了,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溢出眸眶,顺颊而下。
在兴德堂意外遇上封劲野,最终不欢而散,李明沁内心消沉了好些天。
她心里越是难受,越是让自个儿忙碌不歇,瑞春和碧穗也跟着忙活,十天不到,那一批从兴德堂买回的药材已被制成各类药丸、药粉,分盒分瓶地装妥。
只是活儿都忙完,她甫一闲下来,思绪就又转到封劲野身上。
午夜梦回时细细思量,把那日同他说的话反覆想过,觉着自己那一句「是该轮到我了」说者纯粹叙述,但他这位听者怕是要觉得她太过矫情。
他重生后一连串手段,隆山李氏与临安王皆败在他手中,在那些害惨他的人中,独独未对她下手,不仅如此,她家爹亲还因此官升一级,成为李氏长房中唯一在京的大官。
虽说她爹这位官拜一品的凤阁大学士并未握有真正权柄,但到底顶着个清贵头衔,让身为一品大学士之女的她即使是个大龄闺女也不乏觊觎者。
还得庆幸长辈们如今归故里,这李宅中唯一的长辈——她爹爹,对她的亲事并不上心,她没嫁人的打算,目前也没谁会劝她、逼她。
那天在兴德堂,她对封劲野说那话的意思是,她的确辜负他,亦知他不会放过她,他想如何对她都成,该她受着,她都受着,只是不知怎地就惹他不痛快。
她一直在等他出手。
以一种从神魂深处透出且渗进骨血的甘心情愿,静静等待着。
然而这一等把春天等过,把夏天给等来,关于圣上欲为昭阳王赐婚的事儿后来便沉寂下去,最爱将王侯将相的风花雪月当作谈资的帝都百姓也许觉得纳闷,李明沁内心却如明镜。
建荣三十七年,皇帝大病,崩逝于夏末秋初之际,此时皇城深宫中的帝王应已病入膏肓,哪还有心力管什么赐婚不赐婚。
李明沁也猜测得出,如今手握重兵的封劲野在这段时候定也格外忙碌。
他与她皆知不久后即要迎来一个新朝代,她仅是一个单纯旁观者,而他却身在其中,就算临安王与隆山李氏的合谋夺嫡已被提前阻断,需要他提前布署之事想必亦多如牛毛,而要不要出手收拾她……像这样的事,她想,目前在他眼中暂时是排不上号吧。
于是盛夏时节,她从兴德堂那儿无意间得知清泉谷谷主又带着谷中男女老少往西关沿途义诊,她自囚在帝都已一年多的心就有些守不住了。
这一晚,李三老爷难得回府,而非又在凤阁的官舍过夜,李明沁在一番斟酌过后捧着近日制成的好些成药和制香,移步到爹亲在府中最常待地方——藏书阁。
府中这座藏书阁也是李明沁很喜欢的所在,自祖父建起一直保存至今,里头的藏书虽无法跟凤阁的瀚海藏书阁比拼,但也算是一座宝藏。
父女俩屏除外人,在这盛夏夜中有这一番谈话。
李明沁暗自苦笑,其实也不算谈话,好像都是她在说,一直背对着她、举着单片琉璃眼镜忙着寻书的凤阁大学士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完整话,至多是彷佛心不在焉的简单应声。
李三老爷如此这般,李明沁并未太失望失落,许是她与亲人、与爹娘本就亲缘浅薄,这一世重生得以见宗族根基不毁、安居故里,见爹亲做他自个儿最喜欢最擅长之事,似乎这样就足够,她无所求了。
这一晚李明沁向李三老爷禀明,将离开帝都前往西关,话中提到清泉谷谷主正率众沿途义诊的消息,她亦想前去帮忙,也明白提到没打算成亲一事。
「嗯,知道了。」灯火幽明下,那长衫阔袖的顽长身影满是文人气息,听了自家闺女一番话,李三老爷头也没抬,琉璃眼镜后的长目陡地一亮,从架上成排的经史子集中勾出他要的那一册。
李明沁亭亭立在那儿,接着又道:「府里的事有吴大总管帮忙管着,灶房那儿以及仆婢们都是爹爹用惯的人,女儿离开帝都后,府里的运作也不会有误,爹爹尽可放心。」
「嗯,好。」揭开手中册子,目光紧紧黏上去。
「女儿近日又制好一批成药,里头有几盒明目地黄丸,已经交给爹爹的贴身小厮秋远收妥,爹爹总爱挑灯夜读,常用眼过度,每日可进一丸,能滋肾、养肝、明目……再有,一并交给秋远的还有安神香,爹爹喜欢那股草木气味,这一回女儿多制了些。」
「嗯……」回应得有些敷衍。
李明沁悄悄牵唇,静了两息后再度出声——
「行李都收拾好了,那女儿明日一早就启程往西关,谷主前辈一行人几天前已都出发,我早些赶去与他们会合。」略顿。「爹爹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