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意会到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封劲野牙关紧了紧,道——
「前辈口中所说的……大棉袄,如今当犹在。」
「噢?是吗?那当真万幸了,是咱们阿沁的福气,有劳有劳。」甚感欣慰般合掌一握。清泉谷谷主来历神秘,字字机锋,封劲野感觉自己招招打在棉花团上,无处去着力、借力或使力。
他耳根子发烫,像被彻底看穿一切,却又生出某种安然之感,彷佛受到这大千世界无形力量的照看。
他从容立正,朝谷主深深一揖。「望前辈指点迷津。」
谷主发皱的麦色老圆脸难得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态,更露出慈祥到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和蔼可亲道:「既是一件大棉袄,也愿意当一件大棉袄,那就得知所本分、物尽其用,该扑上去裹紧不放时就不能裹足不前,大棉袄是用来暖和人的,人里里外外被弄暖和了,气与血两相通,身子自然也就壮实了,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谷主的这个理儿不难懂,某位王爷一听就很懂,于是耳根子热到蓦然涨成紫红。
第十二章 原来想死吗(2)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恶梦吞噬。
说是恶梦,于她而言却是真实发生过、刻划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
梦过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铸下大错的那一晚,昭阳王府在火光与血光中沦陷,亲人的欺骗、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负疚……
前尘今世,梦境与现实之间几进几出,后来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个匍匐在地、尖叫哀号到彷佛一颗心被绞成烂泥的狼狈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仅是梦中过客,从头到尾不过是个旁观者?
「怎么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么?」
男子轻沉的声音穿透梦境,传进她耳中,震动着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睁开双眸,角落的枝状大烛台架上仅点燃几根烛火,火光迤周到床榻这一边又微弱些许,许是眸底蓄着泪,视线蒙胧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边,正幽幽俯视她。
「封劲野……」她喘了口气,唤音微抖,难以立即平复梦中所见。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么?」他五官似凝,眉宇间显出几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来,探出手想碰触眼前人。
男人略撇开脸,避掉她颤颤的指尖,语调平板——
「阿沁是梦到本王被害了,昭阳王府遭突袭血洗,是吗?」
李明沁倒抽一口凉气,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感觉快无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这哪里是恶梦?身为隆山李氏女,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吗?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须假惺惺扮什么后悔莫及?」
「封劲野,你、你听我说……」李明沁泪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碰触他,却见他往后一飘,似被夜风带起的薄身如纸,立在几步之遥的幽暗中,彷佛轻易就要穿墙而出,随风遁散。
这不是梦!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错!
「你别走!别避开我!」李明沁哭嚷着连滚带爬,结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这么一跌,她双眸骤然张开,满眼都是泪水,感觉两鬓、耳朵和枕子上都湿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么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么?」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荡开,李明沁惊到整个人弹坐起来,她举起衣袖乱七八糟往脸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后定定望着此刻坐在榻边的封劲野,真实或虚幻在煎熬中开始分不清了。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么?」
再听这一问,李明沁瞬间如遭雷击一般,胸房都要被击成碎片似。
她浑身痛到哀号,「哇啊啊——」地放声大哭。
双手先是揪住封劲野的臂膀,沿着臂膀攀到他的宽肩,她发现这具身躯原来是可以被碰触,而且是暖的,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更响,而那悲伤仅有她自个儿明白。
「这……到底……」封劲野虽一头雾水,铁臂仍把扑进怀里的柔躯稳稳接住,摊开蒲扇大掌揉着她哭得不住耸动的肩背。
在外间轮流守着的瑞春和碧穗被嚎啕哭声惊吓到,没顾到规矩已闯了进来,而在隔壁厢房睡下的谷主此刻也闻声赶来,可见李明沁这一顿夜半哭号有多惨烈。
隔着小小一段距离,封劲野目光与谷主对上,后者完全没有要插手之意,只隔空简单打了几个手势,似乎是说——人醒了,哭声还如此洪亮,那自是没事,余下的请自个儿收拾。
比完,谷主旋身离开,把瑞春和碧穗也一并带开,房门重新被关上。
封劲野不禁叹气,但此时他的确也不想其他闲杂人等在场。
因她昏迷不醒而高悬的心落回胸膛中,他腾出一臂抓来备在一旁的巾子,开始帮她擦脸拭泪,另一手犹在她背上拍抚着。
他略嫌笨拙的安抚动作起了效用,怀里的人儿哭声变小,只是十指仍紧揪着他,好像不那么做他就要消失不见。
「如今才觉后怕吗?」他指的是冰钓落湖这件事,以为她是回过神才真吓到。
李明沁哭声更小了些,在他怀里点点头,抽噎道:「很、很怕……我梦到帝都那一夜,梦到你死掉了,昭阳王府里好多人都死掉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饱含痛苦,终于抬起泪汪汪的双眸勇敢与他对望——
「封劲野,是我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你很多很多,我把你害惨了,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这似乎是重生以来,她头一回如此坦率道歉,直面上一世两人间的恩怨情仇。
之前面对阴阳怪气、教人捉摸不定的他没敢说出口,怕是再如何诚挚道歉他也不会接受,于是便胆怯着避而不谈,而今却因一场梦中之梦,惊得她三魂七魄都快离体,沉沉负在心头的歉疚遂直泄出来。
再次从恶梦中张眼,再次见他在眼前,怕他亦是梦中身,更怕他连梦都不是,而是来问罪与诀别的幽魂一抹……
直到真真切切摸到他,进而抱住那具坚硬温热的躯体,她的神识才真正从虚幻中脱离,脚踏实地踩在这真实世间。
她是惊惧到痛哭,亦是感动到痛哭,不管封劲野接不接受道歉,该她做的,她都得去做。
「我知道那不是梦,对你、对我来说,皆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所以我很抱歉,我也知道光是一句抱歉抵销不掉所犯的错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很难过,发生那样的事,把你害了,我很难过……」
「所以你想求死,是吗?」他突兀地问。
李明沁像哭累了,没力气了,十指蓦地放松,整个人往后一撤跪坐在自个儿小腿肚上。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两人浸在暖池中的那段谈话,此刻点点浮现,点串成线,线再连成面,她记得他的提问。
你是觉着上一世所犯的错,即使重生了,这一世亦需弥补和偿还是吧?
……就算把一条命搭出去也无所谓的,我可有说错?
「我没……没有想死。」她摇着头,略涩然否认。
封劲野也不跟她急,单掌往上端着她退了烧又被泪水浸润过、此时触感温温凉凉的脸儿,他手劲虽轻,却也要她不能闪躲。
「阿沁没想死,可本王却见你跳湖轻生。」
李明沁驳道:「我没跳湖,冬涌湖的落水纯属意外,王爷明明也瞧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