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屯的屯长二话不说上老滕家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人家是回自个儿老家,那位负责赶马的精瘦老汉正是几年前离家进京的老滕。
至于年轻小妇人的真实身分,整个大丰屯除了屯长以外再无谁知。
屯民们本以为小妇人是老滕家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听老滕恭敬地称呼对方「夫人」,才知是人家东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问,屯长为了让屯民们安心,只得解释那位东家夫人刚成了寡妇,想离开原来的伤心地,这才随老仆来到西关边城看看不一样的风光。
一听是寡妇,模样还如此年轻,屯民们尤其是婆婆、婶子和大娘们,真真为那小娘子唏嘘感慨得很,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但话说回来,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们强大妇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们很需要她来诊治疗癒。
「哎哟哟疼、疼啊!小娘子轻点、轻点儿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刚翻修过的三合小院内,一名微胖黝肤的中年妇人紧抱床柱而坐。
这张床榻就摆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着有些不寻常,前头部位挖了个脸洞,让人能趴得直挺挺还能顺利呼吸,四边各立着一根粗柱,让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这位抱柱直抽气的大娘这般。
施手医治之人还没答话,在门边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们已笑了起来,下一个便轮到自个儿的瘦小老丈不禁开口——
「咱说老周家媳妇,小娘子这一手正骨术已然够轻手,又轻又管用,你这脚踝都肿成大馒头样儿了,怕是不碰都疼。你两天前受了伤若是赶紧来整整,别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会弄成眼下这般。」
「张老丈说得对。」一名中年黑汉动了动肩颈,继而道:「我这颈子前天落枕落得厉害,连背都发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儿让小娘子大夫抓着头转来转去,最后还施了针,立时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尽快医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个病得赶车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几个屯堡也就他们那儿有正经医馆,如今倒好,咱们大丰屯也来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还不止诊脉开药,连针灸、正骨、外伤缝合都难不倒,这可要轮到咱们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妇啊,疼归疼,你也得庆幸呢。」
老周家媳妇吸吸鼻子,小声嗫嚅。「我这、这不是来了吗?」
确实是个怕疼的。李明沁自觉手仅搁在对方患处,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着将对方那条伤腿抬到自个儿铺着蓝巾的膝腿上,来个快刀斩乱麻,「啪啪啪——」连续三下正骨兼顺筋,待老周家媳妇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呼痛,诊疗已结束。
「好了,不痛了。」她对着那眼角挂泪、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妇人温婉笑。「等会儿在患处裹上去淤活血的药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儿个应该就能顺利行走,三日后当能完全复原。」
老周家媳妇下意识转动那扭伤的脚脖子,发现当真不痛了,双臂终于松开那根床柱。
她冲着李明沁连连点头,笑到泪水全挤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着楞子回去就坐着、卧着,要忙活也只靠双手忙活。」
李明沁颔首微笑。
她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来到西关边陲,落脚在一处纯朴无华的屯堡里,日子过得简单清苦,她却从这一份苦中尝出淡淡的甜,那样的甜味来自于内心沉静。
她活着,不仅是单单活着,当初在清泉谷学得的技艺有了发挥机会。
西关边陲缺诊脉看病的大夫,缺专治跌打损伤、正骨理筋的师父,也缺能种植药材、炮制药材的药师,她在清泉谷学得那样杂,没想到一人能抵三人,这时候全派上用场。每每帮助到在地屯民们,见他们欣喜模样,压得她脊梁骨几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减轻的可能,至少,不再时不时感到窒息。
因她一个错误决定害死那么多人,如今寻到一点弥补之法,她尽一切可能去做,两个被她训练成小助手的婢子总叨念着要她歇会儿、再歇会儿,她却是难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赎罪。
第四章 梦渡今生念(2)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借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干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脱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惯暗中温柔抚着。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
「在这儿很好,大伙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癒后,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后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屍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后一面。」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寒症来到西关后似有再起之势,而她并非不知调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辈曾教授的功法调息养气,也需药膳温补,但她懒了,不想理会。
侧卧炕上,她蜷缩身子,套着厚布棉袜的双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识到这个举动,她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却渗出哭声,她再次将脸埋进软枕被褥里。
再不会有谁会把她冰凉凉的双足握在粗糙温暖的掌心中摩拿,为她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