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着带笑叹息,「苗儿啊,你爹爹和阿娘他们滚来滚去其实是在……欸,咳咳,没事没事,他们那样其实挺好,虽然吵了点,但挺好,唔……小苗儿往后再被那样吵醒的话,就过来找姨吧,姨香香软软的榻子大方分给你睡。」
女娃儿发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软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儿想睡……」
闻言,女子又一次笑叹,而那位被女娃儿评价为「美大叔」的男子则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觑看,隔着一面轻纱,就见女子将娃子一把抱起,让那扎着两条麻花小辫的脑袋瓜偎在颈肩处。
「乖娃娃,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儿回你自个儿的榻子睡午觉罗。」柔声低语。
「喜欢……」嗫嚅。
「喜欢吗?小苗儿喜欢什么呢?」女子边动作边说话,不经意地问。
「姨姨喜欢……」
「噢?我喜欢什么?」
「姨姨喜欢美大叔,小苗儿知道,姨姨喜欢,那我也喜欢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脚步陡然顿住。
她杵着好半晌,那孩子应是在她臂弯里睡着了,才见她回过神又是一记笑叹。「欸,你这小鬼头也太有眼力。」
然后她再次举步,那修长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而轻纱床帏内,清清楚楚听到「喜欢」二字的路督公继续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论是思绪抑或躯体,皆僵化到难以动弹。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1)
小女娃说的是哪门子鬼话?
为何那女子没有驳斥?
路望舒双目大张,映入眼底的是浅雕花纹的床顶,浅淡的香甜味荡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女儿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开那太过柔软的纱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绪亦快速转动起来——
先是遇刺,紧接着掉进陷阱,接着莫不是要对他施展美人计?
对方没有趁机取他性命,是因他有着极高的利用价值吧?
净身入宫,已然称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许多太监公公们会在宫中寻个看对眼的宫娥、甚至是女官,结契成为「对食」,又或者在宫外私宅养着妻妾,就为寻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将美人们往他身边塞,美人当中有男有女,清纯俊秀、娇媚妖娆,任君挑选,然而他只觉糟透,像被狠狠扫了几巴掌,提醒着他就是个身有残缺之人,永远失去一个真正男人该有的活法。
所以这一回若真对他使上美人计,对方会怎么做?最终对他是何所求?
这一边,姜守岁送孩子回去午睡后,重新回到自个儿院落,甫撩开那一幕厚重门帘,踏进屋里的一脚还没能着地便遇上攻击。
「督公!」
讶然唤出,避得手忙脚乱,她以小巧腾挪的招式顶顶顶,勉强顶了几招,惊觉双臂像被他缠住,让她难以拉开距离。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进为退」!
骤然撤去臂力,她顺着对方的牵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过去,于是就撞进他怀里,她凭借本能欲稳住身躯,索性张臂抱住了对方,拿他定锚。
路望舒被狠狠惊吓到。
即便不愿承认,但他的的确确被吓得不轻。
女子绵软身子扑过来,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紧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却发现已退无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张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几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坠地的碎裂声响令他眉眼陡抬,蓦地与那张近得呼吸可闻的脸容面面相觑。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长相。
那是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线条修长且柔和,唇如樱瓣,与两颊上的淡红相应,就连鬓发后的两只耳朵都有些泛红……
她脸红了?为何?
脑子里浮出疑问的同时,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头陡凛,随即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的姜守岁用力推开,后者往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后腰还险些撞上红木圆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将人推得远远,如此难以捉摸,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岁揉着小臂,刚刚与他对招时被弄疼了,她边揉边垂眸睨人,瞧起来并无半分着恼模样。
正在气恼的是被女子淡淡笑问的路望舒。
这感觉甚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无理取闹的那一个,而她是自始至终的纵容和笑看。
敢如此对待他,这股子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气归气,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凤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问,轻沉启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岁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开铺营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风流人物多少有所耳闻,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马出宫门,自是见过几回你的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谁,还敢戏耍于我,如此无礼,就不怕本督把你办了?」
立在红木圆桌边的女子目光笔直望来,路望舒以为会在那脸上觑见惶惶神态,她却将双手缓缓举起,轻捧着自个儿的鹅蛋脸,略歪着脑袋瓜。
「敢问……督公所谓的『把我办了』,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呢?还是另有所指呢?」姜守岁问得腼腼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气,心脏鼓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她是在害羞吗?
害羞给谁看!
他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一下子竟忘记要喝斥还是撂狠话,凤目厉瞪,想将那张鹅蛋脸瞪穿似的。
姜守岁揉了把脸,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没期待他会答话,便接着往底下说:「我想督公是有所误会了,造成眼下这状况,并非小女子想戏耍你。小女子经营的是酒坊生意,前铺后坊,自家酿酒自家卖,这两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锣子,是有谁溜进来偷酒喝呢。后来经过大伙儿勘验现场、抽丝剥茧才推敲出来,那偷儿八成是只有着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顿,脸上笑意不减,她两手一摊。「所以才设下一个陷阱欲请君入瓮,哪里知道督公不请自来,酒缸一打开,没见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让姑娘失望了?」
姜守岁摇摇蟒首,轻声道:「没失望啊,得见督公,心里欢喜。」
她神情恬静,眉目间显得真诚,是很认真在回答他的问话,而正因这认真模样,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哑口无言,气息都不顺了。
此时她忽地移步靠近,倾身而下,路望舒惊觉自身竟想往后退缩!
这着实也太可笑,他一个总领事提督,司礼监与宫外处那一大群罗刹般的锦衣卫全归他管,他岂会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紧咬,他拳头暗握,微眯凤目紧盯着离他仅余半臂之距的鹅蛋脸。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边颊面上,道:「督公左颊挨了一记,口子散出淡淡异香,伤得虽浅,坏就坏在伤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见血毒发……你中毒了,又跌进满是『闻香坠』酒气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晕得不能再晕。」
她嘴角翘起。「不过眼下没事了,我这儿恰有万用解毒丹,区区鹤顶红、砒霜、赤蜡蛇毒之流的毒药,皆能轻松解之不在话下。督公昏迷时,我给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颊伤口上抹了药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东西,很具奇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