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化中侯瞪大眼睛,「不做法事?那这样谁给那些士兵念佛?」
李福熙反问:「这世间人被分成三六九等,难道那些乞儿不念佛吗?有些恶霸鱼肉乡里,也不见神佛降灾。怀化中侯,佛是有的,但佛在心中,不在嘴上,如果皇帝给予五百两预算做法事,我会建议把这五百两以『双翼阵前锋营』的名义开善粥棚,让穷人能饱餐一顿,这样可比请和尚念经有意义多了。」
定远将军愕然。
卫东风倒是忖度起来——其华公主说得好像有道理,给亡者念经,不如给活人吃饱,这样银两显得更有意义。
怀化中侯年纪比较大,即使面对公主,也稍微敢说一些,「可是公主,这样我们死去的兄弟就没人念经了啊。」
李福熙微笑,「菩萨有灵,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肯定早已经到西方极乐,不需要我们凡夫俗子念经超渡了。」
定远将军想了想,忍不住点头,「公主这么说也有道理,这都十年了,菩萨总不可能还放任他们在世间游荡。」
「是这道理。」李福熙心想,古人迷信,自己可得好好劝说,不要做那些无谓的法事,劳民伤财,「我理解三位将军想帮兄弟做事的心情,我虽然是太常博士之女,可我也不赞成过度铺张的法事,祭祀,祭祀,安的只是活人的心,可不是亡者的灵。」
卫东风内心一凛,其华公主是在劝他,还是在点醒他?
他虽然视西库那一役为人生的重大胜利,但午夜梦回想到那些死去的诱敌兵,以及全军覆没的前锋营,他还是会心痛如绞。很多人才十几岁,很多人家乡还有爹娘等着他们回家,也有人出发时妻子已经怀孕,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他们的尸首就这样在异乡土地就地掩埋,回到亲人身边的,只有刻着名字的军牌。
卫东风每年到这个时候就忍不住想,那些小兵临死前是在想什么?爹娘,妻女,家乡的风景,或者什么都没想,很快就死了。
其华公主是在让他学着放下吗?
成亲月余,两人每天早晚共餐,他一直觉得公主就是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好奇心还特别强烈,这是第一次觉得公主有智慧,甚至有胸襟。
她说那些话,真的让他省思,好一句「安的只是活人的心,可不是亡者的灵」。
卫东风深深思考起来。
李福熙接着又说:「浮图巨像,得耗资数万两方可得,可是佛经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比起百人诵经焰火,神佛应该更愿意看到布施于穷人难民。
「三位将军,我们南巢四面临敌,数十年征战,即使近年战火停歇,得以休养生息,但百姓还是苦不堪言,置办法事只是便宜了那些与官府交好的寺庙,可是很多人还饿着肚子呢。」
怀化中侯年纪大,想了想,突然对卫东风拱手,「恭喜大将军。」
定远将军不明白,「怀化中侯这是怎么了?」
「末将听说皇帝许帝女,原本不看好这桩婚事,没想到其华公主大有智慧,豁达可比贤者,所以末将恭喜。」怀化中侯又转对李福熙拱手,「末将受教了。」
李福熙连忙还礼,「怀化中侯客气,不嫌我说话大胆。」
怀化中侯大笑,「末将最是不客气,所以年纪一把,还在七品升不上去,是公主不嫌弃我们这些粗人脑筋转不过来,还慢慢跟我们说。末将现在想想公主的话,越想越有道理,我们那些兄弟想必也不稀罕诵经跟祭祀品,能把祭祀花费换成白米给穷困百姓,可比法事实在得多。」
定远将军虽然位阶比怀化中侯高,但年纪轻,阅历不深,此刻听得怀化中侯这样说,也觉得通晓了。
李福熙看着卫东风,心想,现在就剩下你啦,不表态一下?
卫东风虽然没说话,内心却思潮汹涌。一方面感怀那些逝去的兄弟,一方面又觉得其华公主说得有道理,他得往前看啊,他得继续走。
李福熙温和说:「大将军可以请人立一个『天丰十八年,四月节战士亡灵』的牌位,这牌位看要供在寺庙中,还是供在卫家的小佛堂都行,大将军想念兄弟了,就去上炷香——我若亡故,只愿有人放我在心中,而不是借着我的名义大肆铺张。」
定远将军连忙说:「公主别这样讲,公主大吉。」
「人生一定会经历生老病死,不用忌讳。」李福熙只差没说,我连灵魂的重量都知道,二十一公克。
卫东风看着她,此刻内心感觉完全不同了——他之前当她是不懂事的公主,成亲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这一个月以来,可以感觉得到她在讨好他。早上明明睡眼惺蚣,还是要起来帮他穿朝服,晚上隔三差五亲自下厨。毛姨娘说这公主很贴心,以前跳湖恐怕是误传,盈儿说嫡母教了她几道菜,问她喜不喜欢嫡母,一向不擅长表达感情的卫盈点了点头。
卫东风对其华公主没大太的期待,能好好对毛姨娘,好好对待卫盈,他已经很满意,也想着日后一定会给她面子,却没想到今日她的一番言论,让他大大刮目相看。
仁慈,有智慧。
不逃避谈论生死问题。
太常博士真不简单,自己是主持祭祀的官员,却能教出这样豁达的女儿。
卫东风第一次觉得有人懂他——把祭祀的钱银拿来给穷人吃饭很好,立个团体牌位放在卫家的佛堂也很好,这样他想兄弟的时候,就能去佛堂上炷香。
其华公主……卫东风开始觉得很好……
第五章 祭,你想咋办?(2)
晚上,李福熙伺候了卫东风宽衣,自己先爬上去躺在里侧,然后卫东风吹熄蜡烛,就着窗外的月光也跟着躺下来。
成亲两个月来,除了李福熙癸水来的日子以外,为了快点有孩子,两人是天天滚床单,但李福熙知道,今晚他肯定没心情——与西库一役,南巢死了上万士兵。
卫东风声名远播,荣宠加身,可那些士兵的家人永远无法团图。
李福熙心想,或许这也是卫东风不愿意做生意,不愿意收孝敬的原因。他不想过得太奢华,因为那么多人死,他却风光的活着,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样的卫东风,李福熙很喜欢。
「大将军。」李福熙侧过身子,温和的相劝,「刀剑无眼,我想那些小兵上战场时,内心也都有为国捐躯的准备,不会埋怨大将军的。再者,大将军保卫了南巢数十年安宁,也是保卫了那些小兵的家人啊,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不用流离失所,大将军四年前曾经建言,给这些伤亡军官家属免税待遇,皇帝也允了。大将军心中有兄弟,兄弟们肯定也希望成为大将军的力量,而不是蚩碍。」
面对成亲两个月的新妻,在经过下午的讨论祭祀之后,卫东风对她已经改观,也稍微愿意敞开心房,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当时年轻气盛,没去考虑伤亡问题,只觉得诱敌深入,再以双翼阵包夹一定能杀得西库措手不及。如果知道伤亡会那样惨重,我可能会另外想其他阵法,或许可以保住多一些人命。」
李福熙看卫东风眉头深锁,觉得心疼,伸手去松开他的眉心,「如果不是大将军当机立断,我们南巢国可能已经覆灭。大将军,西库可是五十万兵马,我们南巢只有十万少年兵,以少敌多,本就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