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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沟里翻船,于他而言,难得。

  但她仍是有弱点的,她家阿爹,那个话颇多、喜欢冲着人乐笑的憨老爹。

  只要他不动苏大爹,她就会乖,什么都愿意妥协。

  见她那张瓜子脸因他一句问话而心虚般涨红,他扯扯唇又道——



  「苏姑娘这一招确是好计,脑子好使啊,看来,雍某这断指之痛只能自认倒霉,忍了。」

  苏仰娴撂完狠话,一颗心兀自纠结,听他如是说,不禁急问:「雍爷肯放过我阿爹了?」

  「你都把话说到那分上,不放……能够吗?」他慢条斯理道,嗓声却略微破碎,边说边蹙眉敛目,左手来来回回在右手背上摩挲,明摆着是接上的指骨又在隐隐作疼。

  榻前忽地一阵动静,他骤然扬睫,觑见原是坐在鼓凳上的姑娘突然立起,眸中泛红,她双臂环成一个圈,对他深深又深深地一揖到底。

  「雍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代我家阿爹给你行礼赔不是了。」说完,她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他面前,额头往地上磕,一「咚」响,重重就是一记。

  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招,雍绍白登时惊住,长目都瞠圆了。



  是她那一声磕头声着实太过响亮,也刺耳得很,惹得他左胸紧缩,俊庞绷起,见她还想拿额头再撞硬地,他想也未想,长身一探,双手陡出,分别扶住她两边胳臂。

  结果,惨的是他。

  「雍爷!」听到他闷在喉中的痛哼,苏仰娴哪还记得要磕头谢罪,连忙反手将他扶好,让他重新躺回迎枕上。

  顾不得许多,她直接坐在沿边上,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右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检视,就怕老大夫仔细上好的夹指板要被撞歪。

  姑娘家的瓜子脸近在咫尺,双腮轻红,额面红得更明显,触地之因,沁出薄汗的额心还印出灰灰一小块。

  她眸底湿泪,似心情起伏过剧所导致,此时一双亮眸直瞪着他的伤手,都快瞪成斗鸡眼,确定夹板没移动,她两肩微垮,好不容易才吁岀一口气。

  当她抬头,雍绍白若无其事般挪开停在她脸上太久的目光,清清喉咙道——

  「雍某不想被谁又跪又拜,这事也不是光靠磕头就能揭过,苏姑娘既然要替苏大爹谢罪,父债女还,天经地义,你以为呢?」

  「嗯、嗯。自然如此。」她点点头,却觉他话中有话,不禁问:「那雍爷是想好了?嗯……想好要我怎么替阿爹补偿你了?」

  她一脸专注,没察觉两手犹捧着他的右掌,雍绍白留意到了,但没有挪开。

  女儿家的柔荑细腻柔软,事实上是太软了些,不像他双手虽修长、指甲粉莹似玉,掌中与指腹却布着数不清的茧子。

  她的手不太像一个治玉者该有的手,但,她确是云溪老人的关门弟子,是名满帝京玉市的「女先生」。

  「原来啊原来,雍某明白了。」徐声带笑。

  苏仰娴微一愣,有些看傻了眼……原本皱眉忍痛的男子突然舒眉弯唇,眼前这一抹轻笑,笑得淡雅情真,不是皮笑肉不笑,也非似笑非笑,是想通了什么事,打从心底涌出的轻愉,令一张俊逸面庞如沐春风,更加好看了。

  只是这位雍家家主说起话来,话题转换太快,她有些跟不上。「……雍爷明白什么?」

  许是又忍过一波疼痛,她感觉他上身完全放松,稍稍陷进大迎枕里,她没发现自个儿的胸房也跟着松快了些,没那么沉窒。

  雍绍白合起双目,淡道:「我想明白,苏姑娘为何是『女先生』,多年来却无一件成名玉作问世,原来姑娘的强项不在治玉,而是相玉。」略顿,「你就靠眼力和一张嘴,可以说得令人心悦诚服,但论雕琢,你手劲不足,力道无法拿捏精准,莫怪寻得那一方玉心,仍要交给你家大师哥琢磨。」

  「唔……」找到她不足的地方,有那么让他痛快吗?嘴角竟还愉悦扬起!

  她红着脸,咬咬唇,正想为了面子驳他几句,他又道——

  「这样也好。治玉需捣砂、研浆、扎冲、磨掏,轻易能毁了女儿家一双秀手,苏姑娘这个『女先生』只动口不动手,长保细腻,甚好。」

  长保……什么细腻?

  她一开始没想通,是他的手动了动,她下意识低头去看,登时才会过意,他是在说她的手,还有……还有他的手。

  他的手很特别,光看手背,便如富家公子哥保养得宜的手,修长白晳,但翻过掌心看,几是每个指节部分都长满薄茧,掌心粗糙,留下无数道裂纹交错纵横,这般的掌心模样,她不陌生,师父和师哥们的掌心也都是这样。

  这才是一个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着他的手也捧太久,难怪他都已探出她的手是软绵绵的!

  耳根更烫,热气直冒,颇庆幸他此刻是合着眼的。

  她故作镇定将他的伤手放回榻上,挠挠脸,嗫嚅道:「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雍爷这般全才,我……我靠着眼力,仅凭一张嘴,也是能养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婶,我也养得起师父,能供他老人家生活无虞,动口不动手的『女先生』哪里不好?我就觉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过于翘长浓密的双睫徐徐掀开,她心头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没有说你不好。」他慢吞吞驳话。

  那两道深意潜藏的目光扫了来,扫得苏仰娴心脏怦怦乱跳,说不得话,只觉……觉得雍家这位年轻家主真不好,总是话中有话似的。

  他没有说她不好,那、那是否代表他……其实觉得她还算挺好、挺不错?

  噢!噢——噢噢……叹气再叹气,外表力图镇定,内心的她早已拼命乱揉脸颊。

  是说,她怎么就学不来人家那种高深莫测的气质,随便一个眼神、短短一句话,就能动摇别人心志。欸,可惜她常是被动摇的那一方。

  雍绍白丢出话后,望着她一会儿才又闭下双目,这一次他眉目间已现倦色。

  他气息绵长,语调仍是慢吞吞——

  「断指之事,我江北昙陵源自不会动你家阿爹,但你得来我身边。」顿了顿,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苏仰娴清亮丽眸瞪得圆溜溜,小嘴也张得圆圆的。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麻麻的,一直重复听到他的声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来我身边,我需要你……

  「不成的!」她蓦地喊出,让闭起眼睛的他再次掀睫看来。

  「为何不成?」他沉眉冷目,对她的拒绝甚是不快。「不是要代父偿债?我就要你跟着我,直到我手伤痊愈为止,如此也算难为吗?」

  她摇头再摇头,眸底又湿。「不是不愿……是……是……」忽地头一甩,豁出去道:「要我怎么给雍爷做牛做马都成,但就是不能离开我爹。我出生后,娘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到我三岁上,娘亲因病故去,是爹独力拉拔我长大的,我得顾着我爹,他没有我怎么办,我也不能无他。」

  这回答似乎让雍绍白略感意外。

  他长目先是微瞠,瞅着她急得通红的脸蛋,而后嘴角徐徐勾扬——

  「好。」

  好……什么好啊?苏仰娴傻傻愣住。

  「你就带着你爹来我身边,你不能无他,我不能无你,如此皆大欢喜。」道完,他又一次交睫歇下,这一回当真乏了,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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