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敬言瞪着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的躯壳之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魂!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包括灵魂、觉魂与生魂,其中灵魂就是“主魂”,主宰意识,若无灵魂,必成痴呆。
而这女人转生时,似乎遗落了最重要的灵魂。
因此,她一出生便只是个行尸走肉,只有吃喝拉撒等生理需求,没有羞耻,更没有喜怒哀乐等心灵感受。
投胎成这副模样,简直是做人最大的悲哀。
灵魂属天,觉魂属地,生魂属人,这三魂之中,就天魂最难寻,那一缕魂烟若有似无,一旦丢失,只能认命。
“可怜,你命定如此,就只能这样过完一生了……”他怜惘地叹口气,收回手,但才缩到一半,就突然被扯住。
他一惊,低头一看,脸色骤变。
这个痴傻的女子竟伸出不俐落的右手,去抓住了系在她和他之间的那条红线。
她……竟然看得见,也碰得到这条红线!而红线也因此将他的手腕缠得更牢更紧。
他诧异不已,扣住她抓着红线的手,叱问:“……你竟是谁?”
她仰起脸,也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质问,只是傻唿唿地笑了起来。
笑得……像在哭泣……
他全身一凉,倏地,脑中闪过电光石火,出现了一张痛苦惊恐的小脸。
那张脸的主人,坚毅地说着——
不计代价,只求一次投胎转生。
就算只有一世,只有一时。
清凉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那有如书册翻页的声音,更翻开了他被封印的记忆。
前世今生,一点一点在他脑中甦醒。
地府中,忘川之畔,微渺卑贱却妄想成人的鬼奴,那诡异又冥冥注定的命运……
阎王的生死簿,是一切的起因。
他和她的缘分,就从那时开始……
第2章(1)
地府,忘川之末,支流蜿蜒。
但即使只是支流末端,黑沉阴闇的水流依然深不可测。
水岸边,有个人,身影清?,一袭白衫,长发披散,沿着忘川闲逸踱步,浑然不在乎四周腐败的阴气和森然的鬼气。
他的面容淡定木然,无悲无喜,双瞳中毫无罣碍,一片墨黑透净,彷佛看破了一切,心已缥缈,魂也缥缈。
时间,在他身上是静止的,一批批的鬼魂喝了忘川的水,迫不及待转生投胎去了,他却依然在此闲荡。
不疾,不徐。
他,哪里也不去。
如同被遗忘在阴界之外,阎王的鬼差对他视而不见,阴邪的小妖不敢招惹他,甚至,连掌管忘川的孟婆也懒得理他了。
于是,他成了地府里唯一一抹孤魂,既非妖,亦不成鬼,就只是这样无日无夜在忘川岸边徘徊。
“薄少君,你到底要在地府待多久?”一声喝斥从忘川深渊响起。
他没回应,置若罔闻。
少君……
薄少君哪——
那是他曾有过的名字,这名字里有他的抱负、怨恨,和包袱……
但现在他不再属于这名字了!
他不要了。
不想要了。
黑沉沉的川面,浮出一张威武枭霸的脸孔,瞪着他道:“依生死簿里的记载,你的时辰早该到了!”
他低头看着水面上那张脸,削瘦无波的脸庞终于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
“怎么,阎王,你就这么怕我?非急着把我赶走不可?”
慵懒缓慢的语调,似是连开口都觉得费力。
“本王岂是怕你?我是嫌你碍眼!你这个骨血里全是除厄师灵能的臭像伙,老是在我的地盘晃着,让本王非常不悦……”
“哦,因为不悦,才暗地里动了手脚,想把我转生去一个低能的躯壳里吗?”他挑眉,手一挥,水面横生波纹,让阎王的脸变了形。
阎王从水面消失,倏地一个庞大黑影又出现在男子身旁,桀桀诡笑:“嘿嘿……原来你知道了?因为得知将会去阳世成为一个脑袋空空的蠢蛋,所以迟迟不敢投胎吗?”
“不,不是不敢,而是无趣……”他转头瞄了阎王一眼,喃喃地道。
“哈哈……一个在人世拥有八十年寿命的呆子,的确很无趣啊!哇哈哈……”阎王为自己的诡计即将得逞而得意地大笑。
让薄少君下辈子成为一个傻子,光想像就令他开心爽乐。
“呆子也好,蠢蛋也罢,总之,不论是生,是死,对我来说都很无趣,就连剩下这缕破魂,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脸上又恢复了那木然的死寂。
一切,都是空。
他乏了,也都不在意了。
所以他不想转生,没有丝毫欲望,此刻,就算神形灭,他也无所谓。
“哦?你就这么了无生趣吗?”阎王眯起红眼,脸上现出阴森杀气。
他很清楚,阎王见他生机尽丧,正好可以趁机收了他的阳寿,除掉他,让他这个专找阴鬼妖魅麻烦的除厄师从此烟消云散,永不超生……
眼见阎王才刚要出手,不知哪来的气流,向男子袭来,并捲起一股温和的旋风,将他整个人包围住,拂扬得他丝与衣袂飘飞。
如果可以,我就生个像少君堂哥一样的小孩……不,是加上你和他两人所有厉客的聪明小孩……
一个细若蚊蚋的低喃,嗡嗡地在阴晦的地府中迥荡。
阎王浓眉急拧,心头微凛。
这是……这是……愿力!
是朔阴之女的祈愿之力!
“哼……那该死的丫头……”
阎王抬起头,朝阳世的方向恼怒地哼了一声:又转向他,邪恶地冷啐:“没用的,生死簿上早已注定了她的不孕,以及你的来生,即使是朔阴之女也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又如何?变与不变都一样。
他不为所动地望向远方,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对他早已毫无意义。
“你啊,就认命地去当个白痴吧……”
阎王恻恻一笑,伸出手,打算亲自押着他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一阵骚动从远处的阎王殿里传来,许多鬼差们大声呐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进阎王殿,偷了生死簿!”
阎王的黑脸惊怒骤变,无暇再管他,幻影纯时消逸,速速返回坐镇在阎王殿中的真身。
周围的轻风旋流很快消散,一切又化为静止,彷佛不曾发生任何事。
他毫不在意,继续游魂般沿着忘川缓缓踱回支流的最末端,在那一片嶙间的乱石间,找了一颗大石坐下。
心定无波,寂然淡静。
他,哪里也不去。
那一方气流崩乱,狂暴骚动。
这一方却静如沉夜,冷滞无风。
他眉目低垂时,空茫得彷佛凝结的眼中,闪进了一条细瘦的身影,然后,他看见了她。
一个鬼奴。
一个……
抱着生死簿的鬼奴。
她也看见了他,猛地站定,惊掉了手中握的笔,恐惧地蹬大双眼,不敢稍进。
片刻之后,似乎看他不言不动,她才斗胆想穿过他坐定的大石,走向忘川。
他原本不想管闲事的。
真的非常不想管。
但也许一切都太无趣了,也许是那本生死簿触动了他的某些心思,于是他开了口——
“你的笔掉了。”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她大惊失色,霍地抬头。
他朝她身后一指。
“原来……你……不是瞎子?”她颤声低唿。
他没回答,又恢复了之前的静定漠然,对她不理不睬。
怪人。
她咕哝着,转身捡起毛笔,走了一步,又忍不住看向他,满心疑惑。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他淡淡地回答,目光飘向远处。
什么也不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只是在这里发呆吗?